第四卷 靜至岩深處,隱約有蟬聲
第十一章 花開合掌不因春

希崎梅子的奶奶,在嫁入希崎家之前本姓戶石,是瀧澤一個貴族人家的千金。這個貴族大戶一則是維新廢置后的藩族後裔,得以在當地依然葆有若干財源;二者,是這個家族掌控著當地的銅山及開採,雖然所有權被收歸國有,但他們也搖身一變,成了體系內的礦主,依然對銅山和開採具有說一不二的話語權。不過,貴族人家的千金顯然是用不著親臨采銅一線的。按照當時的通行觀念,貴族千金只需按照大家族的首領人物的安排,提升自己的素養,最後成為權力聯姻的交易品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是的。」
他們之所以會在大宅之外另起爐灶,是緣於一個老來的「歷史遺留」:在過去婚姻制度尚未規定一夫一妻的時候,戶石家的一位當家在正房之外納了一位側室,而側室則生下了庶子。這一對嫡庶在年齡、能力上難分軒輊,因而彼此間也互相不買賬。但天意似乎站在嫡子這邊,在嫡庶兩頭各自成家立業,老當家準備退隱的時候,庶子突然因病早逝,而老當家也得以排除干擾,將家業傳給嫡子。得到話語權的嫡子自然看這庶支不順眼,卻又無法否認他們的地位,於是便將他們擠出了大宅,卻無法將他們徹底趕走。這個庶支雖然頂著戶石貴胄的名頭,自身也有一定的資本並在活躍,但畢竟處於大家族的陰影下,只是偶爾抓住機會的時候,會使些讓本家恨得痒痒的,卻找不到理由反過來下手的絆子。而且,還有一個最為決定性的證據——這位不因能力或偏愛,只是單純輸在了壽數的庶子,他的唯一一個兒子就叫戶石五郎,因為他的競爭對手,勝過他而掌握了戶石家話語權的人,已經生下了四位子嗣。但這個「享壽不永」的詛咒似乎像是纏上了分家一般,不僅是最初的分家末子、戶石五郎,甚至戶石五郎自己的女兒——一位與希崎奶奶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女性,壽數都不及和圖書同輩的本家人。
這樣的話,這種病和解藥到底是什麼,又是怎麼預見到的?
——但我們並不知道,我們需要探求。
嗯……我似乎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這「病」與「解藥」是否是某種約定好的暗語呢?如果是這樣,在五十年前就預料到的事情是什麼呢?五十年後,壽命、體力、精神狀態、貧富貴賤、婚姻等等都不是五十年前可以斷言的走向,所以,剩下的答案,也就只有那麼一個了。而這個答案的背後,又藏著什麼呢?
不過,她能否平安回到山形,在見到她本人之前都還是未知數,我們並不能就此放棄對她的行蹤的探尋。我們已經通過瀧澤的警視掌握到,戶石家在瀧澤以一座巨大的宅基作為本據,一年年在當地讓自身的財富不斷增值。希崎梅子的奶奶便是從這座大宅中潛出的。然而,這樣的大家庭也必然有著繁縟的規矩和森嚴的等級制度來維繫整個家族階梯式的權力,否則家族內鬥便足以在這個離心力過強的社會讓一個大家族分崩離析。希崎奶奶會不會進入這裏?我想可能性誠然不大:她的輩分,在今日的戶石家中能高過她的已然不可能再有很多,若是一個身份極高的「背叛者」進入家中,局勢的掌控可就要非常艱難。更何況,當年為希崎奶奶送去指示的力量,各種痕迹也顯示出他們的準備是非常倉促的。於是,我又額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戶石家中,有沒有什麼「被當做本家人,但卻不太受重視,和當家人物總有些貌合神離」的力量存在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周的時間已經過去,希崎梅子的奶奶並沒有準時出現。河內同學和希崎梅子找到景觀河堤岸道上的餐飲店「香千里」,發現那裡也還沒有重新開張。失望的河內同學將這一發現告訴了我,並且順帶還透露了希崎梅子在從希望到失望的巨大感情落差后,已經有意地在迴避我的情況。河https://m.hetubook.com.com內同學將一張剛才在「香千里」附近拍攝的照片發到我的手機上,並且附文說道:「會不會是我們之前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
「那麼,我們現在就面臨著這樣一個問題:生長在戶石本家的希崎奶奶,是如何避人耳目,在分家接觸了至少兩三個月的盲文的?富貴人家給自家的千金安排課程,她的行蹤與時刻表也都在自家人的掌握之中。要有這麼一段避人耳目的行藏,又要和分家派出的人保持固定的接觸,我想到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一師二用』。」
「嗯,作為證據,請看一看它的副駕駛的門那邊是不是顯得特別乾淨?」
「區別在於細節。比如說,我們之前提到,這家餐飲店的地理位置是一排連續門面的邊緣,有三面牆是獨立的,只有一面是與相鄰店家共用。這個地理位置,對餐飲店的食材購入來說,就提供了兩種可能的道路:一種是直接在後巷裡穿行,一種是從這條便道拐上堤岸主幹道。無論這家餐飲店的老闆選擇哪一種,在多年的經營中都會形成習慣,從而在後巷未鋪水泥的路面留下痕迹。此前,我們在警視的照片上看到,一片臟污中的那塊比較規整的方形、乾淨的地面之外,有一條比較明顯的車轍印延伸出去——這條車轍印雖說不是輪胎印在泥土裡的那種明證,但兩條輪胎寬度,不生雜草的印跡,順著後巷一路而去,已經足以證明這就是慣用的車轍。但是,這張新照片上,卻出現了新的印跡——輪胎印到這個方形地面截止,卻不是沿著慣常的後巷路線,而是拐向了側面,說明是從堤岸主幹道過來的。這說明,已經被開走的『香千里』車輛,近來又一次停在這裏,並且還不是走慣常的路線來的。我想,這應當便有我們的答案:希崎奶奶已經回到了山形,而『香千里』的店老闆送她回來時耽誤了若干時間,而在河https://m•hetubook•com.com內同學與希崎同學去往店裡的時候,他正好開著車出去。我想,若是河內同學你可以跑第二趟的話,不妨再對那裡進行一次查探。」
我暫時中止了對問題的探尋,轉而向我所認識的一位熟識盲文的先生請教:「在視力健全的情況下從零開始進行盲文的學習,進而達到基本上有『將盲文作為一種語言思維』的程度,一般來說,和最快速度,分別需要多久的時間?」
河內同學依言又一次來到景觀河沿岸。這次,她似乎發現了什麼。
「那這就是鐵證了,希崎奶奶已經回到了山形。」
「變化?它的景色和我們之前看到的,警視所拍攝的照片沒什麼區別吧?」
「我覺得,我們當時那樣一步步走過來,既然是秉持著『合理』的條件想下來的,那麼它就不應該出現差錯。並且,看到這張照片后,我已經感覺到了『香千里』所發生的變化。」
「嘉茂同學,『香千里』的後巷停著貨車了!」
這幅書法便是戶石五郎倉促間準備的吧。並且他寫給同樣是戶石族人的希崎奶奶,也確實不用落上姓氏。那麼希崎奶奶應當是去了這家分家吧。她是本家人,但在她拋棄原有身份之後,會主動關心她,並且寄去的信息能讓她採信的也只有分家這個角色設定最能讓我們接受了。然而,分家同主家一樣,也沒有誰有看病抓藥的本事。那麼解藥和病又該從何談起呢?
得出這個可能成立的方案,便可以說是解開了希崎奶奶此次不辭而行的「前因」。不過,「後果」究竟如何,倒還需要等待她從瀧澤的回歸。
——題出菅原道真《懺悔會作》
希崎奶奶有一塊非常裝裱得非常過度,進而變得格外笨重的平庸書法掛在家裡。這幅書法是在希崎父親都還缺乏記憶的時候就來到希崎家中的,所以現在的三個人幾乎無法回答關於它的問題。好在,它終究在我們視線的審問下,自己道出了所蘊藏的信www.hetubook.com.com息,以及來到希崎家的時機。於是我們得到的結論是——在五十年前,戶石本家的一股力量就預料到希崎奶奶會在五十年後開始為某種疾病所苦,於是在她還留在戶石家時,便開始教授她盲文,並在她突然出走後還秘密送去外人難以讀出的隱藏信息,並且用某種可靠的措施,將這種病的對策方法埋藏在瀧澤。所以,在對這一切都知情的希崎奶奶,自然知道自己回到瀧澤之後進一步的去向。
戶石分家同樣是有經濟實力的。在宗家為自己的千金延請教師進行家庭授課時,這些教師也進入了分家的視野。他們與戶石家只有經濟上的關係,戶石宗家也沒法永遠盯著他們。希崎奶奶在小時候,需要接受多種素養的培育,也要接觸許多的教師。而戶石分家則從其中物色人選,挑選利慾重的人執行他們的計劃。個別利慾較重的家庭教師的觀念里,做一件事,吃兩家飯,自然樂得願意。於是,戶石分家便將自己的「私貨」帶進了宗家為自己的女兒所安排的課程中。
希崎奶奶的瀧澤之行,按照同行的餐飲店「香千里」仗義的老闆的說法,只有一周左右,若是希崎奶奶自身患病,要進行什麼治療的話,顯然時間是不夠的。不過,他們既然是開著車去,倒是可能拖著不少葯回來。現在,離希崎奶奶的離家已經快有一周,若是「香千里」的老闆所言非虛的話,希崎奶奶應當馬上就會重新回到我們的視野當中了。
「天資聰穎,可能兩三個月就可以達到;但一般來說都是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這位先生給了我一個量化的答覆。
過去的貴族戶石家,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就算在戰後也是當地的翹楚。時至今日,雖然人與人之間的地位越發平等,但經濟實力的外在體現依然非常醒目,比如佔地面具巨大的住房與雍容華貴的服飾。瀧澤的警視也知曉現在這一起事件,而他們也對本地的掌故了解得比較透徹。於是,和圖書我們也從那裡得知了戶石家的歷史,便如我所記敘的那般。
這個問題的指向,我內心的期望是一些特定身份的角色。比如戶石家中不太買賬的分家,被排斥的非嫡子,競爭對手等等,畢竟家族過大,便絕不可能進退一致,總會有些八卦。而這些八卦也是當地報紙的一大新聞源,當地人也能掌握個皮毛。所以,這個問題很快有了回答:「戶石家的大宅之外,另有一些戶石家的人居住著,他們可能就是你說的『貌合神離』的人吧。」
然而,問題也隨之產生:戶石家的發家、延續、發展,靠的都是以開採銅礦為支撐的經濟來源,在採礦業發展后又轉向了投資,這是富人家常見的資產升值手段。但戶石家的資本從未進軍過醫藥行業,戶石家中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從事治病救人的事業。甚至可以武斷地說,只要不是頭疼腦熱的常見病,戶石家的人都是沒法自行解決的。
遠走高飛之後,這一對落難鴛侶相濡以沫,最終撐起了一個家庭並成功將它延續,這就是今日的希崎家。希崎家的其他人本以為,希崎奶奶從戶石本家遠走高飛之後,應當和本家已經斷了關係,但在近日,希崎奶奶卻再次展現了她執著的行動力,不顧家人反對,堅持回到瀧澤,並且是不辭而別。她這件事情做得非常隱秘,一時間讓家裡人陷入了緊張。若不是希崎家最年輕的希崎梅子在機緣巧合下找到了一位遠在霞浦的「狗頭軍師」,恐怕這一家人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家的老人為什麼如此執著地要在這個時間點返回瀧澤。
在大正時代「和服馬靴二尺袖」的女學生形象極大地解放了維新之後的女性思想后,越來越多的「個性」女性脫穎而出。希崎梅子的奶奶,也就是這個戶石家族的某一位千金也同樣如此。她並不甘於這樣平凡和被安排的命運,而是自主選擇了自己的愛情,併為之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甘願和自己的摯愛前往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打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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