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靜至岩深處,隱約有蟬聲
第十五章 滴似鮫人眼泣珠

然而,她剛用雙手抄向兒子的身體,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小孩子的視力更為敏銳,他發現了書法裝裱的金屬裝飾物有黃白兩色。再一細看,她便看出,這是在用盲文傳遞信息。
在戰後不久的時候,重建工作需要大量的物質資源,戶石家所控制的銅礦自然也炙手可熱,財富日漸膨脹。戶石家也藉此不斷擴展著家業。作為戶石本家的千金,希崎奶奶的心境、視角也在熏陶之下顯得高雅而嫻淑。她雖然沒有與大多數兒童一樣嬉笑打罵奔跑瘋癲的童年,但卻有著錦衣玉食、眾星捧月、面容姣好這些讓大多數兒童無比羡慕的生活。
希崎奶奶與希崎梅子都是貝賽特氏症的攜帶者,那我們便也可以提出疑問,兩代人中間的,希崎梅子的父親,也就是立石寺的驛頭,他是不是這種病的患者?
希崎奶奶的確選擇了這樣的計劃,具體的執行方案是她埋伏在她認定的幾個反對派使用人當班的必經之路上,然後將自己的衣服扯得破碎,再自行閉氣昏厥過去,妝出一副「被這幾個人用繩索控制,好不容易掙脫,卻脫力倒在地上」的模樣。然而,這個計劃卻也被一個不速之客打斷,而這個不速之客恰好又是未來的希崎爺爺:他在希崎奶奶執行這個計劃時,碰巧跟隨他務工的店老闆來戶石家商討事宜。頭面人物在商談時,他耐不住年少心性溜出來在宅門裡晃悠,碰巧便發現了倒在地上,已經暈過去的希崎奶奶。
「周圍亮晶晶的東西黃黃白白的好刺眼,我看不清——」
我記錄到這裏時,便已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這種正式場合下的偶然意外,與其說是「意外」,倒不如說是「蓄意」:首先,能勾住禮裙的下擺的,用於正式場合的鞋只能是女性的高跟鞋,男性的鞋底扁平,走路時頂多是將禮裙下擺誤踩一腳留下污印。其次,要用正常走路的邁步力量將一件禮裙直接和*圖*書勾破並撕扯下一大片來,需要邁步者非常用力,否則正常站立的希崎奶奶會被牽扯著,然後在肌體平衡的下意識反應下發力重新取得平衡並站穩。更何況,當年的禮裙也不是走今天輕質的路線,崇尚的是典雅與厚重,故而質地也往往比較緻密和牢固。想要割破這樣一件禮裙,在偶然情況下絕非易事。故而,這是一場蓄謀。而蓄謀之下的手段便很容易想到了:在行動的女性的鞋跟內側裝上銳利的刀片和倒鉤,她在行動時,一隻腳的腳跟踩住裙底,穩定勾住裙角;再揚起另一隻腳從一定的高度壓下,完成切割,再邁動另一隻腳,將禮裙整個拉扯下來。
立石寺,山形最為有名的宗教景觀之一,一年的各個時令,都會有遊人慕名前來遊覽。有些遊人的行程安排得較長,便索性在立石寺自己的寺產客驛歇宿,順便欣賞在佔盡地利的地方才能欣賞到的晨昏晝夜的風景。
可是,就算是在事前已經基本知曉了事件全貌的他,有一件事卻也沒有料到,那就是他的母親,也就是希崎奶奶前往瀧澤的真正原因。
——題出都良香《紅蘭受露》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卻逐漸發現,這些生活中的「美好」並不是屬於自己的。並且,真正纏繞在自己身上揮之不去的,反而是兩條令人畏懼的陰影。她目睹了自己同輩的女性出嫁,那番「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的場景,又聽聞了這些作為交易籌碼的前輩們「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的婚後生活,便也明白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亦是早就被家中的權力規劃好。而這兩條陰影,一條來自豪門大宅中歷來少不了的,房頭廊角的流言飛語;一條來自她自己身上,不知不覺顯露出的若干癥狀。
「哦,媽媽把你抱起來看,好不好?」
「他是幸運的,他只是病因的攜帶者,卻和-圖-書不會發作。」這是希崎奶奶在寄給我的信上寫下的結論。「至於為什麼……就還得從幾十年前的事情說起了。」
(第四卷完)
利用貝賽特氏症發作初期的體表若干潰爛癥狀,偽造一起事件對家中的反對派實施報復。我也在第一時間想到了她的計劃。這個計劃要執行起來也不難:希崎奶奶的身體上有那些痕迹,並且戶石家中沒有人有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只消自己逮著機會,在自己認定的反對派面前同樣演一齣戲,比如妝出一副尋短見的自戕模樣,將這個事件鬧大並擺到家中的最高層面面前。在明面上,自己依然是家中的千金,身上的痕迹便是對方冒犯的證據,這樣一來,為了一個檯面,總歸是要讓反對派吃苦頭的。
「這個是你媽媽家裡送來的一幅書法,寫得好嗎?」
立石寺負責打理提供給遊人的歇宿的頭目名為「驛頭」,說白了便相當於旅店的經營者,目前由一位希崎姓氏的中年男性充當。作為多年從事服務行業的老油條,他自然懂得這個行當上林林總總的規矩,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條便是「始終保持對客人的微笑和客氣」。不過,現在的這位希崎驛頭,就算是這種必要的「營業式微笑」,他也很難再有心情提振起來。因為他現在正因為自己的親人之間的煩心事而苦惱著。
——靜至岩深處,隱約有蟬聲
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自然是暴露希崎奶奶身體上的某些部位,好讓她的隱私,或是將她貝賽特氏症患者的事實公之於眾,總之是要讓她丟醜。希崎奶奶也不是糊塗人,她想明白這些道理之後,便知道了「戶石家中也有一股看不慣自己的勢力存在」。在這些壓力的作用之下,她又想到了一個計劃。
於是,在希崎奶奶醒過來之後,發現她並不是被帶回了自己的房間妥善照料,而是在自家宅中的陰涼處,被一個似曾相識的好意和*圖*書麵孔侍候著。這樣一來,她也知道自己的行動被陰差陽錯地挫敗了,但卻對這位解了她燃眉之急,又不辭勞苦地照顧她的小夥子心生好感。並且,以她的行動力,她很快做出了「拋棄已有的生活,與這位其名不揚卻古道熱腸的他走到一起」的決定。
一方面,他的母親忽然不辭而別去了娘家所在的瀧澤,家人費盡心力將她找回來之後,她卻依然不肯吐露自己瀧澤之行的目的;另一方面,半幫忙半居家的妻子與還在讀書的女兒,一直在自己跟前埋怨老人的沉默,讓自己也想想辦法讓老人開口。驛頭是待人接物的工作,幾十年來,從給人疊被子送開水換枕席的雜役做起,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的希崎家的頂樑柱,他也見過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也學到了諸般迂迴曲折的言辭。倘若他接受妻子和女兒的埋怨,真要向母親表示這些意思,他倒也有一套說辭和方法。
遠在山形千里之外的霞浦,與這件事有著藕斷絲連的關係的一位高中少女,正在提筆記錄著這個故事。雖然她已經參与了這個故事的大半,甚至可以說是讓希崎家的兩代人解明事實真相的最大功臣,但這個老太太身上的秘密還是太多,她也無法得窺海面下的整座冰山。這一段記錄,是她——嘉茂淵子在看過希崎奶奶寄給她的第三封信后,為整段故事畫上的句號。
時過境遷,他們生下一個男孩,並養育他到了識字辨物的年齡。有一天,他忽然向母親問道:「媽媽,這個是什麼啊?」
然而,他真的願意這麼做嗎?
在這些壓力和陰影之下,希崎奶奶的心境開始產生變化。原本,她以一種享受的姿態沉浸在這種生活方式里;現在她則更像是一隻想要衝破樊籠的鳥兒,想要擺脫命運與陰影的束縛。
「有傳聞說,現在的這位千金其實並不是老爺的親骨血,反而是那個被趕出去的老五的野種……」www.hetubook•com.com「我服侍小姐沐浴的時候,她近來總是遮遮掩掩,生怕自己身上有什麼秘密暴露了一般……」這樣的雜音在愛傳閑話的年齡層中不絕於耳,雖然有使用人的頭目或是家中的頭臉不時喝止,但影響終究是散布開來——因為這些傳言並非無端捏造,而是確然的空穴來風。希崎奶奶身上,著實已經有零星的部位開始潰爛——這是貝賽特氏症開始發作的癥狀。
在山形過著篳路藍縷的生活,希崎奶奶也沒有絲毫怨懟,她既已篤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意願,那麼就算是生活貧寒,與錦衣玉食毫不相干,她也甘之如飴。然而,在他們好不容易有了稍微穩定點的工作后,忽然在一個晚上,他們在自家的屋前發現了一塊笨重的物事,也就是那塊裝裱得有些過分的「松竹千年」書法了。希崎爺爺和奶奶都不懂書法,他們參詳了半天,也只知道這是希崎奶奶娘家的分家送來的一件東西。然而,希崎奶奶已經打定了「不再和瀧澤有任何牽連」的念頭,便也沒有生出回訪的念頭。
「五十年後,在你開始為疾病所苦的時候,就回到瀧澤的家中尋找良藥吧——」這一句用盲文表示出的話語,需要希崎奶奶不斷貼在這塊書法旁邊,慢慢地摸出來。這個動作在這個孩子幼小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是幾何歲月過去,當母親慢慢變老,卻依然執拗地堅持,在一次次的搬家中將這塊笨重且已退去光華的物品一同搬走時,他便已知道,母親顯然對它有著特殊的依戀。他也曾背著母親,學著她的模樣,將臉和手靠在這塊書法上去撫摸。於是,他感受到了在反覆撫摸之後,黃銅與普通合金之間的溫度差異。並且,他也在母親身上和母親的房間里發現了若干作為線索的東西:母親身上有若干皮膚潰爛,但自己並沒有;母親的書架上有一本老舊的盲文指南書。於是,在這本書的指點下,他也知道和-圖-書了這兩排盲文點陣所蘊含的信息。故而,在這次事件中,他的態度才會表現得不置可否:他不敢對母親的態度表示極力贊成或反對,那樣都會暴露自己已經偷偷知道母親秘密的事實,所以他只好跟著妻子和女兒的態度,站在她們這一邊;在母親自己展開行動后,他卻也不慌不忙,繼續乾著他的驛頭工作,因為他對母親的去向有把握;在女兒約來的朋友把事實逐漸解開時,他倒也樂見其成,因為他也想印證自己的發現。在最後,既然母親選擇了沉默,那麼自己也就更加不用發聲了。
於是,這樣的機會在她的尋覓之下也來到了她的身邊:隨著年齡增長,家裡的權勢者也開始帶著她出席各種上流人士的聚會,自然,這是在讓她增長見聞的同時也讓其他權勢者驗一驗她這個「貨」。在一次這種聚會上,由主持人致辭時,她因為一個偶然的意外和身後的人發生摩擦:她正停在一張宴會桌旁聆聽致辭,而身後行走的人的鞋跟卻勾住了她的禮裙下擺,導致禮裙被撕下了巨大的一塊。正當她又羞又愧的時候,一件上衣飛快地覆在了她身上,隨後她便被一隻手牽到了僻靜處。這便是希崎奶奶與戀人希崎爺爺的初識:當時的希崎爺爺也只是個在交際場合靠溜須逢迎混口飯吃的小廝,做出這番舉動,是他下意識的反應——當時的他距希崎奶奶最近,在「不能讓客人在我的活動範圍內出醜」的職業之魂使他迅速做出了動作。
希崎奶奶回瀧澤的真正動力,乃是因為「五十年」這個字眼。因為,當知曉自己的兒子擺脫了因為母親天生所攜帶的遺傳病因的困擾時,又有哪個母親不會心情激動呢?
……
然而,打亂了權勢者布局的行動自然會招來報復。他們走到一起之後,工作、生存等等各方面的壓力便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多了起來。於是他們定下了遷居的決定,遷居目的地是這個小夥子的故鄉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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