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這種精神疾病也往往伴生著「精神認可困難」的問題。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在一般情況下,我們總是希望自己身體健康,遠離病痛和災厄的。當病魔向我們襲來時,若是造成了身體物理或機理上的損害,我們便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病痛,因為被病理作用下的身體機能的確異於常人,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但若是身體機能沒有大礙,僅僅是精神上有些異常的話,那麼「精神疾病」的診斷往往就會招致患者的否認:「我身體這麼健康,能吃飯睡覺說話,還能會是精神病?」精神疾病若沒有被奪去主觀意識與判斷力,往往就會有像這樣拒絕。希崎奶奶遲疑著,不敢將真相告訴希崎梅子,很有可能也是因為這一條原因。
唐土的後漢末年,當時兩大最強的割據勢力曹操與袁紹之間打響了名為官渡之戰的戰役。作為戰前的輿論攻勢,袁紹命令幕僚陳琳(字孔璋)寫了一篇聲討曹操的檄文。這篇文章語句酣暢淋漓,將曹操罵了個狗血淋頭。文章當然也傳到了曹操那裡,此時的他正患著頭風,痛得躺在床上。但他讀完這篇文章,竟爾被這些辱罵的語句刺|激得陡然好轉。從這個角度來看,這篇哀梨並剪的檄文著實當得起一劑良藥的名頭。
躁狂抑鬱症,一種精神方面的遺傳病。從字面意思便可以看出它的表徵:躁狂、和抑鬱。這是一個人的兩種不同的情感狀態,躁狂是極度亢奮,而抑鬱是極度低沉。換言之,若是一個被確診患有這種精神疾病的人,那麼他的精神狀態就會變得非常敏感,一會兒容易上頭,一會兒又容易沉淪。若是將一個正常人的情感用曲線描繪出來的話,那麼一個躁狂抑鬱症患者的情緒曲線,就彷彿是將表示波動幅度的坐標比例尺放大了數倍一般。
然而,以一篇文辭治愈病痛的例子著實太少,否則人們求醫問葯的時候就會把文和-圖-書學家也捎上了。不過,近來卻有一個像是「文辭啟發了治病」的例子:遠在山形的一戶名為希崎的人家,這家裡的老人在一段隱藏的盲文信息的指引下,回到娘家所在的瀧澤求醫問葯。這件事情原本是她背著家人進行的,甚至為此付出了數年乃至十數年的準備。孰料想,在她執行這個計劃接近完成的時候,自己的孫女卻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位幫手,將她的保密計劃拆破得八九不離十。在希崎梅子向她的奶奶問出「你為什麼不喜歡穿短袖」的時候,這位老人的內心終於有些觸動。她還是用對付孫女的慣用手段,用沉默迴避了問題。但她同時對「孫女背後的智囊」產生了若干興趣,分析自己孫女的人際后,發現她近來與新轉入山形的同學河內杏葉聯繫得比較密切,進而從河內杏葉那裡,探聽到了自己孫女真正的幫手——來自霞浦的嘉茂淵子的存在。
信的前半是她的自我介紹,以及她怎樣從孫女的人脈中發現我的過程。後半段則向我提出了兩個請求,一是不要讓自己的孫女這麼早得知完全的真相,二是希望我將整段「我是怎樣發現她的計劃」的過程告訴她。於是,在希崎梅子依然沒有從我那個「我已經覺得非常明顯」的提示中領悟到什麼之後,我還是放棄了給她製造更多的提示,而是繞過了她,依照希崎奶奶指示的寄信方式,將我們這一段時間所做的推測(更多的是猜測)進行整理后寄回給她。
因為是寫信,並且對象是這麼特定的一個人,所以我也沒有保留,將所有的猜測都寫了上去。畢竟,希崎奶奶看到后,若這就是真相,她也可以把這封信燒毀,不讓其他人看到;如果這隻是個錯誤的猜測,她也可以置之一笑,當做一篇幻想散文閱讀。然而,當我收到來自希崎奶奶的第三封極薄的書信后,我也知道了之後該如何面和圖書對希崎家。
過得幾日,我又收到了來自希崎奶奶的第二封信,信中這樣說道:「我本以為,在這幾十年的反覆盤算下,屆時執行的計劃將會是一個非常保險,絕不會讓家人察覺我的真意的完美行動。然而,直到梅子摸著盲文向我念出了上面隱藏的信息,又問我為什麼不喜歡穿短袖,我這才意識到梅子知道的東西可能真的不少了。不過,從嘉茂小姐你寄給我的東西看,你並沒有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梅子,我很感謝你的周全。但是,我也想向你展示一些我的得意——我讀完了你的全篇,如果這是你所知道的全部的話,那就容我考你一考:你已經分析出了『為疾病所苦』的『病』是什麼;那麼,你是否知道我去瀧澤拿到的『葯』是什麼呢?」
嗯,看來我也找到了答案。
希崎奶奶自身聰穎而縝密,並沒有躁狂抑鬱症的徵兆。但希崎梅子卻已經顯露出了這種疾病的表象,就連我都看了出來:她在與我初識時,對我所探討的兩起怪談事件,表現出一副營業式的笑容和親和力,這是她因為父母的職業影響而形成的,也應該是她的自然感情被壓抑的原因之一。她在邀請我參与這件大事件之後,便表現出若干幅度相當大的情感波動:每當我們的尋找過程展現希望或是有新的眉目時,她的感情便被點燃,非常亢奮,充滿行動力;然而,我們的思考也陷入過歧途和停滯,這時候的她便顯得缺乏熱情,一些驗證行動要麼是結果自行送上門,要麼是河內同學將她強行拖上。照我們的禮數來說,既然是由希崎梅子向我發出邀請,請我加入對她奶奶的搜索,加上她還是營業式微笑的傳承者,那麼她便應該在結論得出之前,始終保持對我的客氣態度,而不是將過大的情緒幅度暴露得連我都察覺得到。
顯然,這個「葯」並不是她帶回給孫女的盲文入門和-圖-書書,這種書只要去找,在各地都能買到。但是,現在重新回歸正常生活的希崎家,雖然祖孫三代人之間因為這件事生出了不少芥蒂,但彼此間誰也沒有主動挑破這層沉默的默契的行動,故而也沒有顯露出什麼「用藥」的變化。
「戶石五郎先生在留給您這條信息的時候已經是您的父輩,而在您已經八十歲的五十年後,他依然健在的可能性已經不大。所以,他對『當你找上門來時如何應對』,也該留下了說辭與交代。留下信息顯然需要一個可靠的執行人,而這個人既要能在你出入分家時有大概率待在那裡,又要在立場上站在分家這邊,至不濟也要對分家懷有惻隱。原本與你同齡,其實應當生活在宗家的那位『分家女兒』已經因短壽而辭世,所以我想,你找到的,也只能是分家的後人。至於葯,兩種遺傳病都沒有特效藥,但在疾病潛伏、尚未惡化的時候,卻有延緩或緩解它發作的方法。從您回到山形后開始,你對兒媳與孫女的質問都選擇了沉默。若是按照您之前『處|子逾牆』和『說走就走』的急性子,你顯然不會對她們漏洞百出的問話不置一詞吧?這應當便是對躁狂抑鬱症的舒緩方策了:縱容對方的脾氣,逐漸讓對方軟化。我這邊的心理醫師朋友是這樣告訴我的。
「去瀧澤帶回了什麼葯」。這是希崎奶奶留給我的考題。她去瀧澤時就帶了一套衣服和幾雙鞋;回來時雖然多了一個小包裹,卻還被裝著盲文入門指南的木匣佔去了大半空間。若是我按照常理地去懷疑「她把藥片拆開,散裝在鞋底、衣服里等各個部位」這樣的可能,那也太失格調了。若是希崎奶奶真的是帶了「藥品」並以這種宛如偷運的方式帶回山形,她也不會不識相地向我出這道考題了。
「至於貝賽特氏症,那本誘導梅子同學學習盲文的入門書,自然也是對策之一——和*圖*書防止她的病症爆發過早。至於其他的東西,我倒是從一個細節上找到了提示:按照我們現在的包裝習慣,已經不可能用一個木盒子來裝一本書。既然不是原裝,那為什麼要把書放在一個木盒子里,還要把這個木盒子帶回來呢?我覺得,應該是在這本書之外,那個額外的小包裹里還有若干其他東西,而這個木盒子正好是這些散件的原裝。之所以取出散件而用木盒子裝書,我想也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在拿到原裝的木盒子之後,您自己也有使用其中這些東西的必要;二是這些散件容易將一本裝在小包裹里的書本擠壓得變形。再加上,這個木盒子里,很可能還附有一套說明書,你為了便於參照使用,所以便沒有丟掉那個木盒子,而是將入門書裝在裏面一併帶了回來。而這個木盒中的散件,我想,最有可能的便是緩解體表皮膚潰爛的消炎藥吧。並且為了不讓希崎梅子發現,這些葯應當是放在浴水中,又可以完全溶解,不產生異色或異味的品種吧。」
信上只有這麼一句話:「若是梅子日後問起,請盡量讓她自己找到答案。」
——我正坐在霞浦的家中,翻看著一封前文寫著這些內容的信件。顯然,這封信來自希崎梅子的奶奶,也就是戶石家原本的千金。這封信的字跡倒也顯得清麗,但與之前那張留言條上的字跡相比,卻是完全的兩種筆跡了。並且,信上的文字也顯出若干特點:一是每個單字都比較大;二是單字的重心不甚整齊,就像是若沒有信紙的框線輔助,這一路寫下去就要歪出天際的勢頭。這兩點說明了寫信人的視力的確已經開始衰退。
那麼,既然確定了,希崎奶奶的問題並不是試探我所掌握的病,而是進一步試探我有沒有掌握她瀧澤之行的全貌,那麼我最為關鍵的回答,也就是「葯」是什麼呢?
至於確信它是一種遺傳性的精神問題,還得從和*圖*書她的祖輩的情感狀態來確定,從而形成完整的證明過程。不過,她的幾位長輩在這段追尋與驗證的過程中與我少有接觸,並不能從直接的對話態度中去揣測。不過,我作為有若干書法品題經驗的書道愛好者,還是從戶石五郎的書道中看出了若干端倪,他在自己的書跡中也出現了這種情感起伏的癥狀:他送給女兒一幅「松竹千年」的字跡,寓意自然是祝她長壽,擺脫自己這一支的「壽短」命數。按說,寫這樣一幅壽字,用筆的筆意應當是寧靜致遠。這幅「松竹千年」之所以被我評為「頂多下上品」,正是因為它的筆力和筆意都透著一股焦躁,彷彿自己的心緒永遠無法寧靜下來一般。再加上,我又從之前的思考中,得到了「可能老當家執行了狸貓換太子的掉包計,在本家生養的希崎奶奶反而是分家的骨血」這一猜測,那麼從希崎梅子到戶石五郎,就是完整的,有直系血緣的四代人,頭尾的兩代出現同一種感情波動起伏較大的癥狀,我也很自然地,將它確定為躁狂抑鬱症。
——題出橘在列《題英明集》
「所以,你所帶回的『葯』並不是『藥品』,而是某種可以治愈或寬慰因為某些事實而受到拘囿的心靈。」我在自己的第二封回信中,以這個開頭作為解答的起筆。「因為,儘管貝賽特氏症是一種遺傳病,但它並不呈現有規律的隔代遺傳,你也是看到過希崎梅子的體表出現和你一樣的脫皮,才能確信她也是這種病症的發作者。可在那個久遠的年代,你的生父戶石五郎,又是怎樣預料到貝賽特氏症定然會在你的孫女身上發作呢?所以,你的生父能確認你的孫女也會展現出某種癥狀,其實與貝賽特氏症並沒有關係。我也從沒有確信,希崎家只有一種遺傳病,因為還有第二種。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種遺傳病也是您回到瀧澤后才知曉的,它是躁狂抑鬱症,隔兩代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