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直院家在鶴子儀錶廠的食堂使用的,是轉基因大豆煉製的豆油。
豆腐、醬油、腐竹、粉絲……一切以大豆為原料的豆製品,但凡使用轉基因大豆,都能讓成本壓低相當的水平,並且在色香味上並不明顯落於下風。而這個國度對轉基因大豆的態度卻是如出一轍的抵制和反對——從本土大豆製品雖然高價卻依然受消費者青睞的事實便能得出這些。而一些國度的轉基因食品實踐也已證明,短時間內,使用轉基因豆油並不會對身體產生顯著的影響。所以,這便是符合各種特徵的解釋:轉基因豆油可以在外包裝上看到標識(豆油按照規定必須對是否使用轉基因大豆做出明顯說明),所以要打點運送過程中可能看到外包裝的所有人;使用轉基因豆油的廚師自然也需要,但看不見食用油包裝的服務員並不需要;能夠對廚房后場進行檢查的行政人員,自然便是「障目」的手法,若是他們發現了未及處理的空油桶,「買一個不出聲」便也就派上了用場。
承包食堂到底是個肥缺,還是有不少人在覬覦它的。既然把持鶴子儀錶的是個唯利是圖,不太看重親緣的人,那麼這個肥缺,當然是誰的獻納多便歸誰。於是,我便這樣向曲直院道:「也就是說,曲直院家現在的職位出現了競爭吧。換句話說,這一家把那個惹人生厭的女兒丟給曲直院家,也是『想要繼續坐穩這個職位』的附加條件嗎?」
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從字面意義上來看,這是描述一種非常被動的生活狀態,也就是自身的生活來源完全仰賴於他人「不對稱」的供給,一旦供給被切斷,生活便將陷入難以為繼的局面。拋開其他影響因素的考慮,在自由與縲紲兩者之間,我們絕不會選擇戴上受制於人的枷鎖的生活。
我又注意到一節:接受打點的人群中,相當一部分是曲直院家自己的人,比如廚師、運hetubook.com.com貨、倉管這些,他們是曲直院自己聘用的勞力,和鶴子儀錶沒有關係,到哪裡都能幹。但在這個群體中,唯獨少了站在窗口一線,給每個點餐的企業工人配菜的服務員,以及餐具回收、洗涮等等,這個環節似乎在曲直院家看來「出不了問題」。所以,我得到了進一步的結論:這是一種使用在飯菜製作時的伎倆,是一種食材的廉價替換。這種食材在做成飯菜之後幾乎看不出,也吃不出差別,甚至不會因為質量的下降而使人出現明顯的身體反應,但卻有可能在運送過程中被人看出端倪,而一旦這個伎倆被揭露,又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
「嗯,那就說明,曲直院家在承包食堂的過程中,落下了更為嚴重的把柄。這個問題比較嚴重,以至於暴露出來會引起眾怒,所以,你的父母寧可委曲求全,等待自己被掃地出門,也不願意觸犯逆鱗,被群起而攻之。有一些東西我們可以排除:首先並不是使用劣質食材,那樣早就會因為工人的身體狀況異常而全盤敗露;其次也不是明顯的缺斤短兩,這也會引起群體明顯的不滿。我們現在只能肯定,這是一種一旦揭露出來會引起較大風波,但事情尚未暴露時卻很難察覺出的手法。所以我想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推敲它,曲直院同學,你的父母在鶴子儀錶忙於打點,打點的對象是誰呢?從人之常情去推想,去打點的肯定是知情,或者極有可能知情的人群。從打點的對象群體這裏,我們或許能想到到底是怎樣一種把柄。」
「這些人名,你能將它們對應到具體的人嗎?」
「雖然我也覺得,家裡該有的基本都有了,就算親戚把我們趕出儀錶廠,我們自己經營一些小生意,也足夠支持往後的生活。但我還是發現,爸爸媽媽寧願多花錢去上下打點,到底還是不想這麼早地就離開。」
「m•hetubook.com•com嗯,直到高中學業緊張起來之前,有時爸爸媽媽難以回家照顧我的時候,就把我直接帶去鶴子儀錶廠里,我也認識了這裏面的一些人,這些名字大部分都認得出來。」
現在,我們知曉了「曲直院家被掐住咽喉」的始末,但還欠缺一個「具體情況」,也就是「曲直院家在經營企業食堂的過程中,到底將哪些把柄落在了操控者的手裡」。於是,我通過鹿洋商業街的人脈,了解了一些關於食堂承包的通用模式:
「還是我的那家親戚。我認為,他們似乎現在越來越不滿我們坐在這個位置上,而是想把食堂承包給另一個人。」
——題出岑德潤《雞鳴篇》
「既然曲直院家探知了對方的意圖,也會狡兔三窟地給自己準備幾條後路吧?」
「嗯,我記得,家裡有一本黑皮本子,爸爸媽媽把它看守得很嚴密……」曲直院真帆像是想起了什麼。「我在爸爸媽媽都出去后偷看過裏面的內容,都是一個時間之後,羅列幾個人名加數字的組合,我想,很可能就是會長所說的『打點的對象』吧?」
油有什麼廉價的版本嗎?首選可以排除地溝油、潲水油這種顯然會吃出問題的東西。然後,作為食堂的大鍋飯,本就不會使用橄欖油、花生油這些高價油,大豆油這種本就最為廉價的才是自然的選擇。而將大豆油進一步廉價之後的產品,也就是我們最後的答案也就出來了:
打點這三類人,自然是防止他們的嘴邊漏風。然而貪慾是難以滿足的,一旦這些人當中有人口風不密,或是坐地起價,曲直院家又會陷入難以應對的困局。所以,我認為「曲直院家被扼住的咽喉」,便應當是這三類人所掌握的事實。我向曲直院真帆問道:
曲直院真帆點了點頭。「但就算是我們接下這個條件,恐怕在幾個月後,那個親戚還是會找出新的理由把我們趕出去。」
「我
和-圖-書記得的名字,有那個把女兒放到我們家的親戚,他是鶴子儀錶的一位股東;還有在廠里主管後勤的頭面人物、行政里具體承接食堂工作的膳食部門的人們、食堂一線的廚師、進行食材儲運的倉管員、運貨員,甚至連看守廠門的保安都送過小額的購物卡。」
「為什麼曲直院家雖然坐在這個肥缺上,卻總表現出坐不穩的局促感呢?」這句話的意思也等於是問,令曲直院家感到生計來源並不安定的因素到底來自哪裡。
暗渡陳倉的方法,取法於美航「黑橄欖」的故事:美航在為頭等艙提供的每份晚餐中減少了一枚黑橄欖(因為它不被多數人所食用,徒然在回收餐盤時被浪費掉),一年下來竟節省了數萬美元。換用到具體情形中來,比如食用「將每份麵條的用量減少5%」「每個炸肉丸做小一圈」這些技巧,便可以積少成多,在一年到頭獲得可觀的額外利潤。並且,由於用餐人數相對固定,食堂的承包人也可以比較精準地控制採購,不至於出現過多的採購成本浪費。一方面是採購基本不會造成浪費,另一方面又壓縮了總採購量,兩相作用之下,節省出來的,本該用於採購的這部分成本,就變成了曲直院家實實在在的利潤。
但現實往往就會給我們施加各種各樣的影響因素。舉幾個常見的例子:因為家庭變故失去親生父母的孩子被親戚收養,經營不善的企業被收購或兼并為旗下,欠下了難以償還的債務被迫接受對方的安排等等。在這些影響因素的施壓下,就會出現不情願的仰人鼻息。曲直院家就是這樣一個例子:這個家族的生計倒也非常充實——他們通過承包一家企業的內部食堂,一年的收入絕對能超過絕大多數的三口之家。但這個生計卻是個受制於人的活,為他們安排這個生計的是曲直院家的親戚,也是這家名為鶴子儀錶的企業的控制力。這個控制力www•hetubook•com•com的實際使用人頗有些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惹厭性子,一旦他耍起性子,將曲直院家趕出鶴子儀錶,曲直院家的生計便會戛然而止。
我不禁在腦海中回想我去鶴子儀錶實地查勘時,那個從門房裡帶著戒備和不懷好意的眼神看向我的面孔。連這種狗仗人勢的傢伙都能在這個過程中拿到若干好處,這個打點的範圍也未免大得有些過分……不,也不是這樣的。這一份名單中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出於「遮掩」的目的而打點,還應當有「一葉障目」的打點才對。
所謂「遮掩」與「障目」的打點的區分,其實也可以通過一個簡單的比方來說明:「遮掩」的打點,是對方已經知道,而打點的目的是讓對方「知道也不說出去」;而「障目」的打點則是對方還不知道,打點的目的是讓對方「轉移注意力從而不知道」或是「無意察覺后意識到打點的真意而選擇沉默」。比如膳食部門的各人,他們不可能全員參与其中,而且來自一個人的打點,在一個部門裡顯然要保持平衡或梯度,故而這一群人只能是普通的人情關照,或是出於「障目」而打點,他們絕不是參与者。而門衛拿到好處後有可能做些什麼呢?頂多也就是在本該處於門禁的時段開門放些東西進來。然而這一點並不需要打點其他人,何況曲直院家若是真要夾帶,帶在大批量裝食材的車裡名正言順地進門就行了。
那麼,曲直院家又落下了什麼把柄在親戚手裡呢?這個直接的疑問,我即便是問向曲直院真帆,她也無法回答。不過我們可以從一些「常理」出發進行思考,先打下一些判斷的基礎:要做到「供餐水平不如約定」僅能被極少數人察知,曲直院家就要一方面避免使用過於明顯的伎倆,一方面又要打點能從痕迹上看得出門道的人們。痕迹是什麼呢?可以是運進企業大門的食材的規模,可以是僱用的廚師服務員等等的數量,可hetubook.com.com以是餐具的大小規制,可以是飯菜的味道,可以是許許多多……曲直院家也不是傻子,平白授人以柄的地方,他們是絕不會以身犯險的。所以,曲直院家所要打點的門路,只有這麼幾種人:首先是給他們這項肥缺的親戚,肯定需要在約定的獻納外另行表示(因為獻納大抵需要入公賬);然後是雇傭的那些廚師,因為要向他們授意暗渡陳倉,自然也要封他們的口;接著是財會人員,他們也足以從曲直院家的獻納與費用用度中看出貓膩。
專門承包一座相對封閉的企業或是學校食堂,其盈利模式之前也已說過:在確定了向發包者的獻納、相對固定的用餐人數和供餐水平、餐品定價之後,剩下的盈虧便都歸承包人負責。所以,承包人想要提高利潤,就必須開動腦筋:獻納是固定的,做不得手腳;附近的企業都有內設食堂,也不允許外人出入,故而額外客源也不能指望;供餐價格一旦提高,就會激起企業工人的群體反應,也不能打主意;所以能夠暗渡陳倉的,便只有偷偷降低供餐水平了。
通用食材中,鹽、味精、醬油、辣椒等等,這些本身都太過廉價,就算進行了下位替代,真正可以省出的利潤也微乎其微,於是答案就只有一個——油。
「那麼,這些需要打點的人群,大致是怎樣一個群體呢?」
食材的廉價替換,比如排骨湯使用的排骨、炸魚時使用的魚種,這些進行下位替換著實可以滿足「難以看出和嘗出」。然而,對於用在一道具體菜品上的食材,進行下位替換也有兩條不滿足:一是這種下位替換就算被發現,也不會有多麼惡劣的影響;二則是根本的原因:僅在一道菜的一個食材上選擇廉價的替代,而同一道菜一年也就做那麼幾十回,既賺不到多大的利潤,也犯不著這樣興師動眾地上下打點嗎?所以,我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測,這種被廉價替代的東西,是用於許多種菜品的通用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