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其蔥其翠,霜霰不改
第十二章 蒲海方無浪,夷山未有平

我在環顧下野家周遭環境的同時,餘光也瞟著同樣沒將注意力放在大人對話上的女孩下野氏。她似乎對我的注意時漲時消,當我的眼神望向她時,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到我身上;而我望向別處時,她的眼神也又游移起來。我的第一反應是認為她屬於自視甚高的女性:這種人自命不凡,以自己為榮,但凡是旁人的眼神看向她,都會令她產生「被我的美貌所吸引」或類似的想法,從而對看過來的眼神報以高冷和拒絕的態度。然而,這在大多數時候只是自作多情。下野家的女兒雖然也有可能擁有這個性格,但她既然會用拳頭欺負班級中公認長得不錯的女同學,就說明她自己還是對相貌有自知之明的,便也可以認為,她不至於認為我看向那裡,是對她的樣貌起反應。那麼,她單純地提防我看向她,是為了什麼呢?
「哦,你們都還沒見過吧?」下野家的當家似乎對這筆交易非常滿意。他一揮手,起身作勢帶著我們往後堂走,於是考察組的大部分人都跟在了下野當家後面。我委託曲直院真帆跟緊大部隊去弄明白這個問題,而我則落在了隊伍後面。
「沒關係,沒關係,我自己站得起來,我稍事休息后便和你們匯合。」在兩方象徵性地表示慰問后,曲直院真帆將我扶起,而我則扶著牆坐到了沙發上,其他人則在之前的動議下去了後院。
接下來,便是使計調開下野家和其他考察教師的時候了。正好,也有這麼一個好問題可以拿來派上用場。考察組長和下野家人的對話結束,他慣例地問向我們:「你們還有其他要向下野家了解的事情嗎?」
——題出沈炯《從駕送軍詩》
話又說回來,這個扎一個油亮的大麻花,腫脹到頰骨上都是肉的大餅臉著實沒什麼看頭。甚至我可以有些好笑地說,我們相術家給這種胖人看相,都要比一眼就能看出骨相的人多收一筆錢。hetubook.com.com與此同時,她那小豆一般的眼睛也察覺了我在觀察她,於是便用一股直勾勾的眼神回盯過來,彷彿在警告我不準多看她一般。當然,這樣的眼神里,我也讀得出若干對我的嫉妒吧——畢竟我的容貌似乎風評還好,並且也是當下比較受青睞的瘦削身形。她深知自己毫無擁躉與支持,在學校里尚且對容貌和身材好的女生大加欺凌,她的嫉妒心早已得證。
雖說這些大件的內裝毫不起眼,令人難以提起推究的興趣,但客廳里的若干小件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比如玻璃茶几上,擺放著作為待客裝飾的竹編果籃,裏面放著若干時令水果。水果暫且不論,這個竹編果籃的編製紋樣,我記得在一本古書上看到過,那是唐土的貴州省特有的「侗編」,作為工藝品傳入這個國度后,隨便一件器物的價格都能漲到原本的數十倍。再如,下野家接待我們的茶是用家用飲水機加熱的熱水沖泡的,但我在這個飲水機的水桶上,卻看到了一個不尋常的擺設:它是一個般若泥雕,上了顏色,泥雕呈現一個幅度誇張的舞蹈動作,宛如正受到攻擊而後仰,有些說不出的詭異。飲水機上的水桶經常要更換,而將這個泥雕刻意放在這個位置,只能解釋為風水堪輿之道上的壓勝——飲水機放在屋角,而這個位置又恰好是風水的凶位——略通堪輿術的我也能知曉。
後面的下野氏不及收腳,厚實的前腳掌便踩在了下野家提供給我的拖鞋上。她勢大力沉,我便被直接絆倒在地,發出了我意料之內的一聲尖叫。周圍人回過頭來,看到的便是摔在地上的我,以及顯然是肇事者的,唯一落在我後面的下野氏。
其實,我何嘗不知道下野家捐贈的資產是什麼呢?既然沒有任何東西進入霞浦高中的校園,那下野家的捐贈顯然就是「土地」了嘛。霞浦高中聲名遠播,和_圖_書希望考錄的遠近考生每年都有相當數量。由於錄取總量受限於校舍規模,霞高入學考試的通過比率便被壓低。下野家帶著眾人往後方走去,那裡自然放著地圖或沙盤之類的裝置,以向他們介紹捐贈的地塊或附帶建設的設施。而建設霞高的分校或第二校區,也正是霞高理事長的意向。兩相契合之下,便達成了這麼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
接下來,曲直院真帆裝在裙袋中的手機便感到了振動,這也是約定好的暗號。由於下野家的大人定然會向考察的成員們滔滔不絕地講述這一地塊的區位優勢,所以需要絆住的便只有下野氏這一人。而絆住她的手法,也只需要曲直院真帆在就能達成:她深知這位親戚家的孩子對什麼最上心。比如她即將升上國中,一直要一台手機,而曲直院真帆掏出來看的手機,正是宇野奈惠借來的嶄新型號,並且還附有能勾引下野氏的掛飾。果不其然,在我的手機也同樣收到振動后,我便掀開了裝飾畫,從畫背後的暗格中摸出了若干紙張。
「有。」我順勢接過了話頭。「請問下野先生,最近本校得到了下野先生的可觀捐贈,這可真是為本校的校產錦上添花啊。然而恕我孤陋寡聞,尚未打聽到這筆校產的形式。那麼,下野先生到底為本校作出了怎樣的貢獻呢?」我之前的判斷只能猜出,他捐贈的不是現金、不是教學器具、也不是投資或出資,所以應當是要麼大到我默認忽視,要麼小到我難以察覺。但其他選項我也回答不出,只能通過這種手段對下野家主的策略進行試探。
「啊!」
到了土浦與霞浦交界處的下野家,我一面觀察著這座房屋的點點滴滴,一面印證著曲直院之前向我所做的介紹。這戶人家的確不顯山不露水,家中沒有使用人,完全是兩位當家的大人在支持。下野女兒似乎也被提前打點,她站在父親身後,雖www.hetubook•com.com然依然是那天見到的面孔和隨性蠻橫的舉止,但她卻像是被灌了啞葯一般,既不開口,也不用眉眼作任何表示,就算是見到自家親戚的曲直院同學,也顯得無動於衷。
作為次年的學生會長,我並不願看見這樣一個傢伙在我擔任會長的一年裡進入霞高。於是,我便藉著對其進行考察的機會,暗中有了「作梗」的想法。考察分兩步進行:一是在學校,二是去下野家。在學校,我得到了「下野氏在全縣統一的課業考試中作弊」的信息,並且極有可能已經被監考老師發現並記錄。由於全縣的記錄無論是下野家還是霞高都無法抹去,這便是一把相當有利的武器。接下來,我和曲直院真帆要隨著考察組前往下野家,這回,我們只充當記錄者的角色,發問和回答自然由已經達成默契的大人們一手包辦。
然而,在所有人被支開后,被留在沙發上的我便有了自我操作的空間。我也不必掀開那張裝飾畫一看究竟,這會導致晃動。我只消如我之前觀察時預想的一般,將手反過身後一抹,便通過指尖感受到了裝飾畫下方的凸凹差異。
下野氏看我落在後面,顯然地對我感到不放心。於是,她也同樣落在了隊伍後面。然而,她心下的敵愾心也是我足以利用的東西。我先緩步向前,確認她深沉的體重所發出的笨重腳步聲的節奏,然後,再故意慢上一腳——
並且,這個客廳里還有我最為詫異的一個地方,就是那張印象派裝飾畫。一般來說,裝飾畫若是名家真跡,還需要用畫框和玻璃妥善封存起來,就像希崎梅子家那塊「松竹千年」的書法一般,當然那是過猶不及了。至不濟,也需要請裱糊匠將紙張裝裱一番,以免灰塵和自身重力破壞原本的形狀。可下野家的這張裝飾畫,除了內容是我無法欣賞的印象派畫作外,其他還暴露出若干疑點。一是懸挂高度。一般裝飾畫和_圖_書都掛在客廳的較高位置以避免人的活動產生的灰塵進行污染,但這幅畫卻掛在沙發主位的后牆,僅稍高出沙發,若是此時坐在主位上的下野家人回頭一揮手,沒準就會抹到那張裝飾畫。二是裝裱。既然是這樣的高度,便應該加以更好的防護,可這幅畫就這樣草草地用掛軸固定,釘在牆上的兩個突兀的釘子上。按理說,牆上不宜隨意釘入釘子,並且打了釘子后,也要儘可能地用遮蔽物蓋住。這兩個釘子不僅突兀,高度也不是完全相等,更重要的是還不是垂直釘入,就像是隨手拿鎚子敲兩個釘子進去一般。
裝飾畫掛得很低、很隨意,這有很大概率便是出自這傢伙的手筆。要是專門的裝修設計師和裝修工搞出這樣的糟糕布局,且不說對不住職業素養,要是下野家看到了怕是要發怒將他們轟出門。唯有「這是寶貝女兒的想法」,才能在這兩位大人這邊過關。
那麼,畫上面有什麼秘密呢?畫面圖案雖是印象派,但圖案終歸掛在外面,每一名可能的來客都能看到,其中多數時候,這戶人家的女兒下野氏還不在家裡。那麼秘密藏在這裏便不現實。接下來,畫面沒有裝裱,釘子藏不住秘密,懸挂繩過了十年二十年就會老化,就算以懸挂繩的顏色傳遞密碼消息,年深日久也會失真。那麼,唯一的答案便是在畫面的背面,那個本應是一張薄木板的後面,或許便藏有信息。
下野家當家的男性滿臉堆笑地將我們一行迎到客廳的沙發上,賓主寒暄過後,彼此便開始了問答。當然,我聽到的都是些與事實極端不符的語句,比如「我的女兒成績在班上相當出眾」「她性格善良,樂於助人」等等。礙於其他在場的人,我不得不一方面將這些恬不知恥的話記在本子上,一方面暗自感慨這些大人真如蒲松齡的《畫皮》厲鬼一般有著人前人後無數張嘴臉。翻來覆去,考察的教師與下野家父母的對談和*圖*書都是這麼些內容:教師稱讚她的學習苗頭,家長誇讚自家女兒;家長諛美霞浦高中,教師感謝下野家的捐贈。這些東西,我甚至都提不起完整記錄它的興頭——就算是回頭要寫出報告,這等不實之詞也大可臨場編一些出來,犯不著讓這些煩心的話語把我的心緒污染兩回。於是,我便停下了筆,決定先將這位主角,也就是下野家的女兒觀察一番。
我似乎明白了。我的眼神在看向她的時候,在她眼中是並不能確定「我是看向她,還是看向她的方向上的另一個目標」。而我事實上,往這個方向看去時,目標也並不止她自己。比如說,下野家的三人坐在主座上,我看向這個方向便還可以是觀察下野家的大人。然而下野氏自己也知道,看向大人並不用自己擔心。於是,能夠確定的答案是:下野家這個蠻橫的女兒,在那幅裝飾畫下藏了秘密。因為,我方才意識里閃過「坐在主座上的下野家人反手就能抹到畫面」,那麼這張裝飾畫自然是掛在主座沙發背後稍高一些的地方。我看向下野氏方向的眼神引起了下野氏的警覺,那必然是她知曉她身後的畫有鬼。
證據確鑿。
群情激憤,我可以用這個詞語來形容其他同學對下野家女兒的憤怒。這個要樣貌沒樣貌、要學識沒學識、要性格沒性格的劣質品,放在這個國中的班級上也是和過街老鼠一般。但就是這隻過街老鼠,現在正因為其父母疏通了關節,想要混進霞浦最為優質的霞高。
我沒再與她的視線正面交鋒,轉而視線環顧,觀察起下野家這棟顯得非常普通的住宅。從內裝的老化程度看,住宅大約有十幾年的歷史。屋主選擇的是簡單的歐式風格裝修,廉價的布藝沙發、板材電視櫃與餐桌、玻璃茶几便構成了客廳里的主要大件傢具。牆上的裝飾是一副我不懂欣賞的印象派畫作,不過從毫無簽名落款來看,也不過是街邊隨便購買的裝飾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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