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到這個地址並取到銀行保管的東西之後,我們的再次見面大出我意料之外。他以一種兼具低沉、沮喪、恍然、懊惱的情感呢喃了許久之後,總算抬起了頭,看向我們道:
根據比田的落款日期,我們可以確定作畫的具體日期。接下來我們便可以有兩種方法,一是檢測畫紙的年紀,二是檢測紙面上有無落在時間比成畫日期還要晚半年左右的顏料成分。這兩種方法都可以傾向性地判斷兩層信息究竟孰先孰后。在這些信息的輔助下,我們最終得到了分離的兩層顏料。儘管已然不成完整的形狀,但剩下的部分也足以讓我們憑藉行筆的軌跡斷定具體的漢字或假名。
比田似乎對自己的行為有著相當的自負。他甚至以這種「救世主」般的姿態向本與他宿怨頗深的山本家說話,從言辭上看,似乎比田籌劃這麼一個訛詐錢財的大局,彷彿還是出於「幫助山本家」一般。我不禁看向了山本洋三郎的神色。從山本弘齋到他,三代人在「與比田的宿怨」一事上,所知既同,所望亦一,宛然便是一個人。我生怕山本洋三郎因為仇人這挑釁一般的言語而暴怒,不由得將寫有複原信息的紙張,連同下面墊著的畫紙、已然重新硬化的阿膠等等統統往山本的遠處移了移,並且建議他道:「還是去看看那個地址的情況再說吧?」
「沒問題,我這就去小間家交涉。」
「山本,你看到這幾句話的時候,想來已經是差不多討要到你的家底了吧。不過我勸你想一想,我這麼整了你一頓,到底是坑你,還是幫你?」其下是一個銀行的長期保管寄存的地址和像是取件憑證碼一般的一串符號。
這幅水彩畫掛在小間家的中堂近四十年,若是不加保護,那顏料也早就乾結,並且農家生活產生的灰塵也會飄上畫紙,讓整張畫都變得灰濛濛一片,整張畫也就毀了。然而山www.hetubook.com.com本洋三郎的尋訪總歸是幸運的,小間家自己做了一個土畫框把水彩畫保護起來了。儘管畫框只是幾根掉了漆的木條用鐵釘生硬地釘在一起,前後也不過是一塊輕木板和一片玻璃,但終究是成功阻隔了風霜歲月對水彩畫大部分的侵蝕。
「非常感謝你們幫了我這麼多,為我解開了到目前為止的一切謎團。」他深深鞠躬致謝,特別是向我額外欠身一次。「直到現在,我才總算知道了比田先生真正的用心所在,他的確不是在與我家為敵,而是在真真切切地幫助我。我愧對比田先生,也愧對我曾經懷疑過的小間倫次先生。這一千二百萬元,就是比田先生幫助我的最好證據。而現在,我也不打算再要回它了。」
然而水彩與粉刷牆面終歸是類比。既然當年比田用這樣的方式向後世留下了自己的信息,那麼在他在世的那個年代,讓這些信息重見天日的「辦法」就是已然存在的。而小間倫次在比田的法事上拼勁搶奪特定的畫筆,也表明了「師傳畫筆」就是這個「辦法」的關鍵。原本我以為,兔毫筆用於飽蘸酒精抹上畫紙,讓大量的顏料溶解並蒸發。但事實上還並不是這樣,因為我不知信息層與圖畫層著筆的先後順序,一旦沒有蒙對,酒精蘸得過多或過少,都會對圖畫造成無可修復的毀壞。所以,我決定不採取這個辦法。
畫紙上的顏料已然乾結近四十年,又得不到空氣中水蒸氣的補給,早已變得鬆脆、容易脫落。阿膠本就有很強的粘性,這一貼就會帶下來不少顏料。然而,水彩畫作畫時是用顏料兌水創作的,若是之前隱寫的字跡沒有干透,那新顏料蓋上去就會使隱寫信息被破壞。所以,兩層內容的創作時間也隔了一段較長的距離。阿膠正是用於這一目的,我們在整個畫紙上都塗了阿膠,並且hetubook.com.com控制好揭下阿膠的時機,讓兩層信息彼此分離。加入楊木使揭下的顏料也不至於碎成無法辨讀的碎塊。換句話說,我這個方法,便是根本不去管文字與圖畫哪一層在先,只是單純地做到「將兩層信息分開,並盡量保證兩層信息各自完整」的做法。最後,隱寫的信息若是在畫紙上,我們就拿畫紙來讀;若是留在了阿膠上,我們就拿它的鏡像來辨讀。
「作畫人先用水彩顏料在畫紙上塗了一層,然後就用這種顏料重新寫另一層信息。類比一下,就是我們粉刷牆壁時先用塗料在牆上寫幾個字,再用同樣的塗料把整面牆都刷白;或者是先將整面牆刷白了,再用同樣的塗料在牆上寫寫畫畫。」若不是喜連川先生觀察入微,察覺到若干景物的著筆顏料濃淡不正常,這樣的隱寫還真是不容易發現。顏料同是一種,還原它就大大不易了,並且我們還不知道究竟是畫在先,還是寫在先。試想一下,當一面牆粉刷過後,要還原原本就是用粉刷塗料畫出來的幾筆,那無異於痴人說夢。
這個方法對「阿膠的濃度」「楊木粉末的多寡」「揭阿膠的時機」三點都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容不得半點差錯。換句話說,此前的信息只能讓我們推斷,兩層顏料的敷設大約是相隔半年,也就是顏料完全乾透的時間。但我們要把握好時機,就必須準確掌握至少是其中一層畫作的創作時間。聽起來是很困難的任務吧?其實也很簡單。
我強行擠佔了茶屋裡用以烹茶的火爐子,在焰頭上架了個鐵架子,墊上石棉網,再放上了一個大號的蒸發皿。蒸發皿里有若干漢方藥店里開出的阿膠,店主千鳥夏實正在用小木棍不斷攪拌,將阿膠加熱化成膠體;我則將若干楊木屑放在了一併從漢方藥店借來的葯研子里,雙手滾搓磨輪的柄,讓楊木被研磨成極其細碎的粉末。m•hetubook•com.com這像是配藥一般的兩道工序完成後,我將粉末倒進加熱融化成流體的阿膠中,千鳥夏實用小木棍攪拌均勻,然後用刷子刷在了水彩畫上。這是高溫操作,所以我們不敢託大,必須戴著厚實的棉布手套進行。
終於,豁然解通全盤的山本洋三郎,將他所知道的,關於比田與山本兩家的故事講述給了我們。
當然,原本比田從他的繪畫師傅那裡受贈的畫筆已然隨著棺槨燒成了灰。小間家從小間倫次那裡,我從拜訪的老畫家那裡都知曉了這種畫筆的形制,這樣問題就好說了。小間家世代務農,又生性樸實,料來他們也不知道怎樣鑒定一支畫筆是否真是當年的贈筆。我了解到形制后,立刻回家仿製了一支——我家自然備有許多書寫工具,從中挑一支兔毫筆,在水裡泡三天洗掉膠,換成扁平的金屬筆頭和楊木筆桿,我再自己用小刀刻上需要的字,就成了這麼一支仿製贈筆。
在研習我的方案之後,山本洋三郎儼然也變得如我一般事事提防,於是這意料之外的慷慨倒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終歸是多經世故的中年人,臨機應變的本事比我強上許多。他立刻向小間家道謝,再客套幾句過後便離開了這座大宅。他的盤算自然是——等我找出了隱藏在這幅畫里的證據,討要這一千二百萬元藏匿的款項就更加有底氣。故而現在,即便是那兩萬四千枚500元硬幣就躺在他拜訪的這戶人家的厚牆裡,他也沒多看一眼,轉身徑走。
雖然我們盤算了許多步棋,無數個后招,但這都是出於我這種想事情最壞的地步考慮的心性。實際的交涉過程中,小間家終究當得起它純樸的評價,雖然在先前有所推脫,但在見到畫筆之後,倒像是確認了山本洋三郎的身份一般,直接將中堂上懸挂的畫摘了下來,交給了對方,連報酬都沒要。
見山本洋三郎將畫筆的形制說和圖書得一點不錯,小間家人對畫作的態度才稍稍鬆了些口,接下來又是山本與小間兩家後人的一輪交鋒。然而,他們依然不肯就這樣將畫作交出。山本洋三郎也依照我的指點,即便是說出了正確的畫筆形制,也沒有迎難而退或是一再緊逼,而是跟小間家繞著圈子迂迴,不斷擠兌小間家,將他們的話鋒逼迫到「只要見到那支畫筆,就同意山本洋三郎的購買請求」。在小間家已無退路之後,山本洋三郎左手一揚,亮出了畫筆。
山本洋三郎和我再一次在霞浦的茶屋中聚到了一起。山本用鉗子起出鐵釘,拆開了畫框,移走了沉重的玻璃板。而我則帶來了有從事書畫鑒定專業能力的喜連川弘先生,由他來確認畫中到底有無隱寫的字跡。鑒定的結果是這樣的:這幅畫的確有隱寫的字跡,但它非常特殊。我們對「隱寫」的直面理解無非是這樣兩種:要麼是畫紙上先寫上字跡,然後用覆蓋能力強的顏料蓋上去;要麼是先畫完畫,然後用特殊顏料寫上字跡,特殊顏料只有在極端特殊的條件下(比如高溫、特殊顏色的光照等等)才會顯出與周圍不同的區別。但這幅畫的隱寫,令我們都始料未及:
「山本先生,如果你此時出面,向小間家提出請求,我想,他們是不會拒絕的。」我這樣向山本洋三郎建議道。
我的建議便是,用山本洋三郎手中這幅袋田瀑布的水彩畫,向小間家提出「交換他們家中堂的比田的水彩畫」。或者讓山本洋三郎直接出錢把這幅畫買下來也行。我的目的,便是用酒精來毀去這幅畫的顏料。在比田與小間倫次均已作古的現在,只有這幅當年的畫作還可能留有二人的信息。
「我們祖父這樣告訴我們,掛在我們屋子中間這幅畫,不能交給任何人。除非有人帶著一支筆過來。」
畢竟畫作有落款在。
山本洋三郎與小間倫次本在同一座城市。儘管一在農村一和-圖-書在集鎮,但終究不出市域的範圍,方言也沒出十里不同音的範圍,比我用標準官話自是更容易熟絡起來。令我沒想到的是,小間家對中堂的這幅畫居然甚是執著,山本洋三郎起先打算不露身份,就以一個普通的「同鄉人」形象出面交涉。然而小間家一提到這幅畫便像是上了弦一般的機敏,無論山本洋三郎怎樣恭維、擠兌、抬價,小間家都不為所動。
山本洋三郎木然地點了點頭。
比田的這句話,無異於承認了就是自己策劃的這一出鬧劇,讓山本弘齋虧得四壁皆空。不過,他的預期也有些落了空:他原本以為自己這個計劃只能整得山本弘齋一時,在他這一代就能追回這一千二百萬元款項;誰料想山本家竟爾是出乎他意料的顢頇,直到第三代山本洋三郎,還是在外人的幫助下才見到了比田留下的這句話。
當然,我不可能直接就寫比田的姓名,因為小間家確然知曉那支筆已經被燒了。我寫的是「北田」,比和北只有左半構字部件的差異,但在書法處理中卻可以做得模糊。這也是伏有后招的一步棋:如果看到這支筆,小間家將畫作爽快交出,這自然萬事大吉;但若是小間家指正「比田的畫筆近四十年前早已燒失」,山本洋三郎便可以指正,這支畫筆的所有人姓「北田」而非「比田」,並且質問對方「用一支你我都知道已經燒失的畫筆做推脫」。
沒有辦法,山本洋三郎只好問道:「是不是兔毫、二號筆頭,楊木筆桿,上面刻著比田先生的名字,以及『畫須真心』的訓誡?」
如果等阿膠完全冷卻,這張畫紙上的膠體基本就撕不下來了。所以我們在刷過一層飽和了楊木粉末的阿膠之後,每個人都拿著小木棍戳著畫紙的四角,試探阿膠重新硬化的程度。待阿膠變得和新出的片狀口香糖一般的質地時,我發出信號,戴著厚實手套的幾人同時將依然甚熱的阿膠從畫紙上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