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虛筆見真容
第六章 誰教計會一時秋

我的確經常在腦海中設身處地,將自己擺在別人的位置上,來設想「如果是我,會有哪些手段可資利用」的情景。這樣一來,我就等於是要扮演一個無所不用其極卻又顧忌法律的尖酸人。這樣的話,我也知道了答案:
「這老先生的確就是這麼個難相處的人。他之前不是需要審核這些水軍們的實戰結果,然後給他們分發報酬嗎?這就等於是掌握了他們的若干個人信息。然後,他又找上灰色地帶里那些販賣個人信息的二道販子,在求職圈子裡找了找,很快就把自己手下這幾個毛頭的身份給鎖定了。接著,他就找了另一個團體對他們進行報復。具體的方式就是不斷到來的驗證簡訊。」
現在,幾乎所有的網路社區或平台應用都實行註冊會員制,而註冊門檻不少就是我們使用的行動電話號碼。並且這些網路應用為了吸引客戶,都使用了「註冊程序極簡而註銷程序極繁」的花招,其中「註冊極簡」的具體體現就是,只消輸入手機號、用戶名、兩次密碼,再輸入手機上收到的驗證碼,就能完成最基本的註冊。許多平台註冊的大門始終敞開,這也意味著隨便輸入某個手機號,註冊後台都會向那個手機號發送驗證簡訊。這也就成了潛在的騷擾源頭。
這就成了實打實的,對這批青年人的騷擾,並且還無從追索。我也再一次地感慨成年人世界裏手段之陰損:一旦彼此間撕破臉皮,相互使絆子、搞小動作,那這些手段也別提有多麼骯髒了。並且這還是在「不至於被現行法律找上門」的前提下搞出來的,更遑論置一切于不顧之後的手段了。好在我也並不用多為這些事情所費心,因為我的目的僅僅是這起事件中的一個側面,也就是「捕捉對我有用的個人信息」這一點。
「這些人還真是夠刁鑽的。」我無奈道。「這件事情後續又和_圖_書是怎樣的呢?」
過了兩天,放學后,我又一次見到老警視坐在街頭為路人免費繪製速寫。他見到我出現在人群里,便又對我使了個眼色。這次正值他收工的時候,人群也逐漸稀薄。他一邊收拾,一邊對刻意留在當地的我道:「那幫小子又在做氣人的事情了。」
老警視就又聽說了他們在昨天搞出的一場動靜。因為也有那個我們正在關注的女主角的參与,加上事情也不涉密,說出來也不過是雞毛蒜皮,所以他也沒什麼顧忌,一邊推著裝滿畫具的小推車,一邊跟我說了起來。老警視退出一線后,也回到了自家享受頤養天年的作息,不必再像後輩那樣起早貪黑。他的住所,竟爾與我放學回家的路程有一段同路,我們就在這共同的一段行程上展開了對話。
「這群網路水軍不是什麼好人,他們曾經的上線也不可能正直到哪裡去。」這位老警視把話題又續了下去。「你認為,這個一肚子壞水的老先生在保證自己不會因為此事而違法的前提下,又會採取些什麼報復措施呢?」
簡單來說,就是這一次的水軍任務交付人給予了兩倍於市場行情的定價,但在任務層層分包下來之後,乙群倒也層層按兩倍的模式進行提成取酬,到最底端的直接發帖人也是兩倍的收益;但甲群這個鏈條上不知是哪一環貪慾作祟,把自己下線本應得的兩倍收益盡數剋扣,只留給下線一如平時的收益。
甲群本來應得的收益並未兌現,自然怒不可遏。他們捋了捋自己和乙群的上級,發現只有自己的上級有這個可能,自己上級再往上,就和乙群是同一個包工頭了。甲群的水軍便有人打電話向自己的上級質問。質問的結果無法令人滿意:甲群上級以踢皮球的方式把問題又向上推諉。然而甲群已然知道再向上已經和乙群的領導鏈是同和_圖_書一人物,不可能沒事專和自己過不去,於是便認為自己的上級貪墨了這些收益,再用這種託詞來打發自己。
這些無業游民自然也不甘於坐以待斃,他們也會在有心情的時候偶爾打點零工。不過他們所打的零工也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超市理貨員、餐廳侍者等等薪水日結的零工,而是那種人在家中坐、錢從天上來的餡餅活計。比如給某個明星的社交賬號刷流量、對某個言論進行支持或批駁,總而言之便是一條發言或帖子10元左右的「網路水軍」。網路水軍也有一個鬆散的組織,只在頂頭成立一個所謂的「傳媒機構」,其下無非是來去自由的通訊軟體群組,用任務分包的方式層層落到每一個底端的具體水軍身上,再逐級領取酬勞,當然其中少不了雁過拔毛的抽成。這次老警視所說的就是一個水軍和他們上頭一級鬧出來的糾紛。
結果,這甲乙兩撥水軍說好的聚會也沒聚成,各自悻悻而散。甲群的水軍們越想越氣,他們隨即想到,自己這個上級其實也就住在附近,實際工作是某個牛奶品牌店的地區經營者,換句話說就是那個牛奶品牌在霞浦的片區經銷商。而甲群這撥人正好還有一個人在他店裡打零工。於是,這撥四五個人的水軍(其中就包括我們正在關注的那個,和老警視的模擬畫像很像的女主角)就幹了件讓人很氣卻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所謂「那幫小子」和「氣人的事情」,說的是霞浦存在的一小撥無業青年團體。他們大學畢業后不願從事那些底層、苦悶而低薪的工作,就保持這樣無業啃老的狀態。其中有的人甚至成了三年、四年的積年浪人。處於這種狀態的十來個霞浦青年湊在一起,大概是男四女一的比例,就成了這麼個團體。他們平日里盡幹些貪小便宜的事情,卻不違法,這就是讓警www.hetubook.com.com視頭痛的「氣人的事情」——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警視作為社會價值的維護者看不過去,卻又因為他們並未觸犯法律而無法出手管束。
這個在店裡打零工的人當天值了夜班,這個品牌又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牌子,管理比較鬆散。於是那個店老闆加水軍的上級便交代說「到了十點就可以關門下班了」,店裡也沒留別的店方人。然而當晚,這個水軍兼零工就召集了同伴,在店裡鬧了這麼個名堂:他們把店裡貨架上各種包裝逐一翻了個身。再詳細些說的話,貨架上的各款牛奶貨品本該是方向統一,正面一致向外的整齊模樣,但他們統一把瓶裝、利樂磚、軟包的牛奶一起翻轉成正面向內,標有配料表和生產信息、營養成分等等的背面向外。而且他們還做了件缺德事情——奶製品的鮮度要求很高,這幾個活寶把店裡存貨的生產日期全部用黑筆仿照噴碼筆跡篡改了。比如把1改成4,0改成8等等。
昨天下午,霞浦這頭的四五個網路水軍(暫稱他們為「甲群」)又完成了一天的發言任務,於是找到他們的上級領取報酬。在領到報酬后,他們又約了另一撥人打算再聚一聚,但就在這「約」的時候,他們之間的交流卻得到了令人不滿的結果。這四五個網路水軍發現,自己這個上級剛才是按照慣例的金額,也就是一條四到五元的價格付給他們報酬(對外標價是一條十元的話,除開層層抽成,到這些具體發帖人手中也就剩了這麼小半截);然而另一頭的水軍(暫稱「乙群」)卻說,他們也是乾的同樣一個活,領到的報酬卻是兩倍于正常出價。並且甲乙兩撥水軍核對了各自上級發來的需要跟風發言的地方和發言口徑,兩相比照都是完全一樣。甲群這才意識到自己被上級剋扣了錢。
那個店主兼水軍上線的具體做法就hetubook.com.com是,把這些對付他的水軍下屬的手機號交給了專門負責騷擾的團伙。這些團伙也有專業設備,他們把需要騷擾的手機號輸入進去之後,內部程序就會循環用這個手機號向各個應用平台發送註冊申請,然後各個平台便會返回驗證碼,不知情的機主就會不停地收到各個平台發來的簡訊。如今各類論壇、社區、平台應用不啻數萬乃至十萬計,哪怕是一分鐘收到一條,每天循環一個小時左右,也足以令機主不堪其擾。同樣的,這件事雖然齷齪,但也一樣沒法通過報警鎖定「店主主使」的證據。而且現在個人信息被平台私自倒賣給二道販子已然是公開的秘密,在小城霞浦報上的這一起個案,也不足以成為掀翻整個利益鏈條的力道。故而也不能指望從現有事實中追溯到牛奶製品店主的證據。
老警視見我不答,敏銳的他自然也知道我對他的見解並不滿意。好在他也不是什麼非要人接受自己觀點的強硬派,並且此行的目的業已達成。我之所以將自己拍到的照片交給他而非直接委託人,自然是出於對他職業生涯的信賴。而他既然幫那對夫妻畫了尋人的模擬畫像,手中也握有他們的聯繫方式。由老警視出面將照片照片交出,就代表著「這是老警視認為的正確判斷」,我不過是一名普通的目擊者。這樣一來,承擔判斷的人就是他而非我。
於是,老警視總算將話題步入我所要了解的「正題」。
「騷擾信息。」既然這群水軍讓我這兩三天不得安生,像是吃了蒼蠅那般難受;那我的報復定然也要讓自己這幫曾經的下線像吃蟑螂那樣難受,起碼要十天半個月不得安生。這樣的話,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他們的個人信息,找個專門的騷擾團體進行騷擾就是了。我把這個猜測說給老警視聽,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題出白居易《立秋日登樂遊園》
和*圖*書想通這些情節過後,也只好對敘說整件事情的老警視報以苦笑。那位店主兼水軍上線在發現這群水軍不滿他的剋扣而給他的報復后,第一時間就報了警。然而警視到來后,他一來沒有財物失竊,二來店裡財產沒有任何破壞(無非是要擦掉包裝盒上的塗改痕迹會非常累),警視也無法正式立案調查。換句話說,這群網路水軍著實把他們的上級噁心了一把,但就是沒法用法律制裁他們。
「你怎麼知道這個故事還沒說完呢?」老警視的表情一半是不出所料,一半則是意味深長。我和他都明白,若是只為了我們關注的那名女性又參与了一件警視管不了的缺德事,那這老人沒必要把它告訴我。既然他特意在看到我時想要向我分享這個故事,那自然是其中有些信息是比較重要的。而我能在這件事情中捕捉到的重要信息,也只可能是那位與模擬畫像的相貌非常相似的女性身份信息了。
正是因為這群水軍是無業又年輕,他們有的是閑工夫,情緒又特別容易極端化。他們又知道明目張胆地把牛奶瓶打碎,讓整個店面洗一個牛奶浴是毀壞他人財物的違法行為,這是不能做的;但他們可以拿出大把的閑工夫來干這種齷齪卻又是法律拿它沒法的事情。設想這個肇事者下班后,在通訊軟體上向店主報告情況,把日薪結完。第二天店主開店后,卻發現貨架上的牛奶全部都轉了一百八十度,他會立刻明白這是昨天夜班時這幫水軍對他展開的報復;等他沒好氣地、累死累活把所有商品轉回來,等到顧客來購買的時候,又會發現生產日期有過變化,而導致他不得不每一件商品又拿起來一次,逐一確認生產日期有無篡改痕迹(因為生產日期只有顧客購買時才會細細檢查,店主人要對待的存貨量太大,在逐一翻轉的時候必然不會留意生產日期的改動,除非改動痕迹過於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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