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虛筆見真容
第十一章 家園忘卻酒為鄉

在持田紅心裏,雖然始終惦記著有這麼一茬事情,但她也始終確信,這樁莫名的欠賬數額不過是一千元小意思,所以也沒太在意。然而在過得大半個月後,這個人卻突然通過欠條上的聯繫方式又一次找上池田紅,要她按欠條上所寫的數額,支付「一萬元」的欠款。
為什麼模仿不來呢?因為「頓筆」也是一個人書寫習慣的一部分,在哪個位置頓筆,頓筆的力度大小,每個人也各不相同。對於模仿而言,首先頓筆遊離於一個字的主要部分,是否存在毫不影響「這個字是什麼」的判斷,男性在仿寫欠條時會不會把頓筆一併仿製下來也不得而知;其次,自然的頓筆是跟著一個字的末筆一氣呵成的,而硬筆仿寫則做不到一氣呵成地完成最後一筆,再頓在一樣的位置;其三,頓筆的力度大小,影響著筆尖把紙紮入的深淺,這個幅度也非常難以把握,那個男性絕不可能做到把一字一頓寫出來的欠條的所有頓筆都完全模仿到位。也就是說,就算那個騙人錢財的男性真的拿了偽造的一萬元欠條實物,只消持田紅在公正的第三方面前再寫上幾個字,一筆一頓寫,也足以通過頓筆的力度和位置當庭證明對方的欠條是偽造的。
在打完這張感情牌之後,這個套近乎的人立刻就亮出了主要目的:他開口向持田紅討要一些援助。他要求的數額不高,大約一兩千元,這個數量控制在大學生定會遲疑,卻也不至於讓大學生明確感受到無力而果斷拒絕的位置,令人感受到對方的精準。因為要付酒錢,持田紅定然會帶出錢物;而這個價位,卻又是來到這個地方的大學生一時間未必拿得出的。
某一次,持田紅又一次在這種廉價的酒家中沉淪。她是酒意能在臉上體現個十足十的體質,在她這一日雙頰酡紅之際,就有這麼一個人湊了上來。持田紅雖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酒意上涌,但她到底在壺裡乾坤中歷練數次,能保得意識不失。她醉眼朦朧地打量著向她套近乎的人:瘦削身材、面容畏葸、顏色黢黑,要不是皮膚證明著他與自己同齡,持田紅怕是會把他當成專門遊盪在酒場近處的「撿屍人」。這個人滿臉愁容,同樣手持酒杯,向持田紅討了一杯殘酒,並開始傾訴著自己的不幸經歷。在他繪聲繪色的口才和聲淚俱下的劇情之下,加上「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催化,持田紅也對這些劇情感同身受,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悄然而生。
先得說說持田紅進入高校的背景。她因為高中成績便很不堪,還是在考試時憑藉超水平發揮外加運氣幫她蒙對了許多選擇題,才讓她得以進入外地一所水平泛泛的高校(也就是唐土俗稱的「野雞大學」)。身處外地,又拿不出什麼與人交遊的資本,這就讓她在遇到竹森之前,大學生活幾乎是灰色的:論學業,成績在這個以混日子為主的學校里都是慘不忍睹;論社團,因為異地入學,錯過了第一批相互認識形成圈子的機會,之後就再難加入某個既成的圈子和社團;論權勢,野雞大學高層的爭權奪利一點不比其他地方差,她這個涉世未深胸無城府的人自然不敢涉足;論愛情,她雖然相貌不差,能聽到一些男生對她的品頭論足,但她自視甚高,有過若干接觸,但都給自己標價過高,讓男生厭惡而疏遠了她。所以,她在學校里能夠說得上話的,只有那一批成績同處於墊底層,並且處境也都類似,沒有固定朋友圈子的幾個散人。這些人林林總總湊了四五個人,也維持著時不時聚一聚,多則每周少則數月的頻率。
欠條和借條等憑證的書寫不能塗改,這是公認的規矩,這張借條的確也沒有任何https://www•hetubook•com.com塗改痕迹。
然而,這個男性無論如何仿寫,卻永遠不可能仿得和持田紅的落筆一模一樣。一旦有高明的辯護站在持田紅一方進行質證,男性是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的。這個「無法一模一樣」的關鍵就是持田紅當時「醉酒狀態下的書寫」這個狀態。持田紅因為當時酒意已經有了數分,書寫時為了保證整個欠條合乎「不得塗改」的通行規矩,必須寫一個字、頓一下、看一眼。這個「一字一頓」的書寫方式,就是清醒時的男性所模仿不來的。
當然,讀者諸君的感受恐怕與我一樣,認為這兩人一個傻,一個痴,雖然這兩人湊在一起的故事還有那麼些聽頭,但讓那個詐騙錢財的男性平白得了便宜,這是我們的正義感所不容許的。而且我更是在這段故事之下批註道:哪怕那個男性真的破臉上訴,法院也不會為這種級別的糾紛花費審判成本。就算真有法院願意接這樁破事,只消持田紅提出自己的主張,加上合理的辯護,能夠認定的事實也只有一千元而已。換句話說,持田紅頂多隻用給付一千元。
持田紅對著照片細看,這兩行字的確是自己所寫,一些自己在當日寫字時的模糊印象,比如說酒意上來時某個字的一筆寫岔了力導致筆畫歪出了正常軌跡,某個假名的濁音點落筆過遠等等,這些痕迹都如實地在這張借條上反映出來,讓持田紅不得不相信這些字的確是自己所寫。再看最關鍵的借款數額,「萬」除了草頭的一橫,其他筆畫都需要控制收筆,不能寫長;而「千」的后兩筆,一橫一豎的收筆都很自由。站在持田紅的立場上,「千」決不能不露絲毫痕迹地改成「萬」字,這個無塗改的字只能說明,她一開始寫的就是「一萬元」。持田紅沒奈何,只好認為是自己當時檢查時走了神,愣是沒和*圖*書檢查出這個最關鍵的問題。
就在持田紅為這筆無法一時間拿出的錢款躊躇,再次前往「萬盅」酒屋借酒澆愁的時候,竹森走入了持田紅的視線。他聽到了憤憤不已,不住用指頭點著桌面的持田紅的自言自語,或許是持田紅的樣貌和此時的情貌正中他的好球區吧,他聽過持田的自述后,便自告奮勇地為她化解了這個困局。也就是說,竹森掏腰包為持田紅解決了這一萬元的要價。竹森家境比較寬裕,一萬元的破財成了自己心儀之人的敲門磚,這筆買賣或許在竹森眼中還挺划算的。在這之後,持田和竹森雙方都有意進一步接近彼此,故而逐漸演變成了現在的關係。這些都是后話了。
儘管這個方法記在這裏,頗有些「事後諸葛亮」的味道,但也足以有批評這兩個當事人一個傻、一個痴的高度。雖然竹森本著感情的想法,助持田紅解了燃眉之急,孰料持田紅也並非溫婉良善的好人,她藉著這一茬也吃上了竹森,並且改名竹森信子(當然這也是她半強制地和她的學弟竹森所做的),至於這個家境還不錯的竹森怎麼想,那卻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了。
由此也能想到,雖然他們希望另闢蹊徑、一夜成名,但現實往往是更為殘酷的,給這類人帶去的愁苦也更多。反過來,由於渴望之強烈和落差之巨大,加上在教育過程中所需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甚強,這些人反而更容易沉淪下來。沉淪之人,也更容易被各種頹喪和耽溺所侵染,這也是為何會出現「愁多醉易沉」的緣由。
靠著持田家裡人給的生活費,再加上她在交往前期漫天要價得到的若干滿足,她到底還是有點薄錢。而學校附近又有價錢廉宜的買醉之所,此後便時常能看到持田紅的身影出沒于這種地方。持田紅常去的酒場名叫「萬盅」,取名還有些氣勢,但也就僅此而已。這樣的酒家自然沒有什和-圖-書麼佳釀醽醁,無非是酒精與水的不同比例勾兌,再把價格拉低出一個看得見的幅度,就足以吸引池田紅這樣並不敢過於奢侈卻又沉湎於醉鄉的人。
她是這樣想的,那個打來電話聯繫的男性也是這樣聲稱的。並且這個男人一改之前愁腸百結、了無意趣的口氣,變得刁難和刻薄起來,甚至威脅持田紅說,若是不兌付這一萬元的借款,他就會到法院去伸冤。
——題出白居易《送蕭處士游黔南》
根據警視的調查,我們也終究還原了渡邊汐美的經歷:她在那次百貨大樓特賣會上被人群衝散,並由此落入了當時正好在尋覓獵物的惡人手裡(任是誰都能想到,特賣會能夠吸引如斯規模的人群,場面必然是十分擁擠,其中定然能渾水摸魚),並由此改了數個名字,也完全改變了她本該走上的人生軌跡。
清楚自己錢包豐欠程度的持田紅自然表示了一時囊中羞澀,愛莫能助。但這男性卻並未就此放棄,而是繼續套話、擠兌持田紅,讓她落下了這麼一句話:「我要是手頭有錢,你這一兩千元的忙我是必然會幫的。」男性立即打蛇隨棍上,以「將來我也可以找上你這位大善人」的託詞請持田紅寫一張「欠一千元」的憑據,甚至不等持田紅遲疑,立即拿出了現在很少人會隨身攜帶的紙筆。
發現事情與自己記憶有差池的持田紅感到事態不妙。她立即和對方確認,並且再一次以照片的形式看到了對方手中的借條拍照。雖然她第一時間認為自己「當時多寫了個零」,但欠款金額終究要以漢字書寫,「千」和「萬」筆畫相差如此之大,是個人都不會寫錯和認錯。
長期飲用劣質酒燒損大腦,這一點果然不假。我把這段故事寫到這裏,任何一個讀者都敢肯定,這個男性在詐取持田紅的錢財。然而當時的持田紅愣是沒有察覺,在酒精的燒灼下,按這陌生男性的誘導寫下了「www.hetubook.com•com持田紅于萬盅酒舍欠某人一千元整」的欠條,並在下面簽名並留下了聯繫方式。她雖然在醉時思維混沌,但意識始終不失,好歹心裏也留著若干清醒,寫字時也是寫一個字頓一下看一眼,確認了這些字沒有歪七扭八或者自己粗心寫錯數字,讀過一遍也沒有什麼差池,才把這張欠條交給了對方。
然而,那個男性手上不是有持田紅親筆書寫的證據嗎?有借條在場,持田紅再怎麼聲稱自己只答應資助一千元,都只能是空口無憑——其實不然。讀者諸君可能也早已想到,這張借條里「一千元」的「千」,只是那個男性拿到借條后,利用圖像處理軟體把字條里「萬盅酒場」的「萬」字截出來,略加修改後蓋了上去,然後自己再臨摹形成完整的字跡。「萬」字筆畫繁複,每個人形成書寫習慣后,兩個相隔不久寫的相同的字,也只會有些微的差別而已。那個男性仿照既有的「萬」字稍加改動,也不至於被發現。
現在反過頭回看擁有三個姓名(渡邊汐美、持田紅、竹森信子)的這個人,倒與當年百貨大樓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幾個非主流有些相似,都是非常追逐聲名的一批人。他們在一般人普遍參与的社會競爭(比如學習階段的考試,工作階段的正規競聘等等)中居於弱勢,便迫切希望出人頭地,哪怕是劍走偏鋒也在所不惜。然而遺憾的是,一般人終究佔據社會的大多數,並且他們所參与的普遍的社會競爭,也是攀向社會高層的最方便的路。否則,千軍萬馬為何要走這座獨木橋?
渡邊汐美在進入大學之後,就很快因為學業的可悲而沾染上了這些惡嗜,進而自甘下流。得虧她吃住了一個比她更加不諳世事的後輩學弟竹森,才讓她在畢業后不至於流落街頭。要說她與學弟竹森的相識,卻也是足以說道的一件事情——因為這兩人一個傻、一個痴,活生生是被人算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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