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虛筆見真容
第十三章 一盞寒燈雲外夜

然而在一陣子過去之後,放學返家的我路過老警視的畫攤,竟又一次被他叫住了。
若是竹森信子是個精明人,能讓我不至於給她個「傻」的評價的話,她就應該有所警覺:為什麼這夫妻兩人上車,還需要使用人的引導?為什麼夫妻二人在衣著凋敝的狀態下同上一輛車,此時卻由司機開車?若是她追索這兩個疑點,她就不至於會執意認定渡邊夫妻是豪宅的主人,而是多一重「他們也許只是在這裏留宿一晚的客人」的選項。道理很簡單,若是宅第主人出門,使用人只需在車前等待開門即可,並不需要一路引領;再者,衣衫普通卻要夫妻一併上車的場合(這代表他們的目的地是相應層級下的「非正式場合」或「特殊必要」),理當是兩人一起從前門上車,不需要司機來服務。
而我則把話說得更直白:「其實,你們的女兒只是估摸著,你們這樣一幅風塵僕僕、衣衫俗氣的模樣肯定沒什麼錢,所以不願意跟你們回去罷了。她還惦記著她攀上的竹森家的錢啊。」
小餐館通知了醫院和警視,收拾了殘局。所幸請客的竹森信子因為近來生意不錯,收入可觀,帶出來的現錢分量足夠,這一路有地方神明保佑也沒被歹人惦記,在支付了餐館和醫院的價償之後也沒被太多為難。但他們隨後又被警視詢問,進而讓更多的人了解到竹森請客的緣由。
——題出白居易《和李中丞與李給事山居雪夜同宿小酌》
現在,在偶然的機緣下,竹森信子,也就是渡邊汐美的生身父母時隔近二十年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希望與她恢復親子關係。在警視的調查之下,已經確認她當年失散后是被人拐走,所以之後的一系列關係,包括拐子把她作價賣給持田家、持田家把她養大、她攀上竹森這棵樹進行寄生等等,都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予以否認。唯一的難處是,現在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渡邊汐美已經是成年人,按照法律,在她成年那一刻起,恢復親子關係就還必須徵得她的同意。若是渡邊汐美在還是未成年人的年齡時就被父母找到,那在渡邊夫婦證明身份之後,不需女兒同意就能把她從任何人身邊領走。那麼現在,渡邊汐美的表態是怎樣的呢?
水商賣也不止是客人來到店裡享受,一些店也提供讓鳳凰飛往指定枝椏的選項。到店后憑藉顏色與新人賣點嶄露頭角的竹森信子也贏得了若干小名聲,近來也會接到一些外飛的任務。這次,她預定前往的目的地是土浦的一片富人住宅區,類似於世田谷區給人的印象一般。承恩過後天已破曉,在光線之下,竹森返回時能夠更清晰地認出道路和兩旁的房屋。她憑藉這段時間所見識的世面,已然能肯定這一帶的建築物都是華府豪宅,每一座的造價都不啻千萬。豪宅的擁有者多是家庭,頂樑柱的一代多在事業,少年一代又在學成當中,所以看家的也不乏老年的身影。老年人醒得早,在竹森破曉欲歸時已經有若干老年人搬了小椅子在門口閑聊。竹森偶經這些對談的老年人身邊,聽到了足以令她震撼的信息:
竹森信子看得真切,那兩個衣衫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人,的確就是前幾天央求自己與他們相認的渡邊夫妻。這下她算是明白了:渡邊夫妻倆並不是她想象中的窮酸,從他倆這幅出門的做派看,他們顯然就是這棟豪宅的擁有者。擁有一棟豪宅,請得起園丁、侍者和司機來維護管理,這就足以證明他們二人的經濟實力了。竹森越想越懊惱:若是當時自己和他們相認了,現在自己不就能坐在這棟豪宅里吃喝玩樂,還用得著承受身體上的苦楚嗎?
此後,竹森信子也是鬱鬱寡歡,就連從事水商賣的時候也同樣心不在焉。越是靠近那和_圖_書棟金碧輝煌的豪宅,便越是能聽到關於「富人家渡邊」的種種傳聞。甚至偶然聽到一兩句關於渡邊家主人的樣貌,也與自己當日所見的渡邊夫妻若合符節。在這一絲絲的信息侵蝕下,竹森信子滿腦子想的就是渡邊夫妻再一次來請求她,與她恢復親子關係,這次她打定心思決不讓機會從手中流逝。然而,她又得為自己當日的硬氣埋單:若是當時自己不是把那三人晾在當場,而是留下轉圜餘地的話,沒準他們還會來第二次;但自己當時就表明了明確的拒絕態度,渡邊夫妻又怎麼會再次向市役所提出申請呢?
「竹森信子又鬧出什麼動靜了嗎?」我問道。
既然竹森信子表示了明確的拒絕意思,那麼渡邊夫婦向霞浦市役所提出的申請只能作罷。不得已,渡邊夫婦只能返回土浦。這對夫妻一走,彷彿之前一段時間圍繞在竹森信子身邊的風波陡然平息,竹森信子頓感解放。她得以繼續著自己不久前剛搭上線的,位於土浦的水商賣營生。
「那群人又惹出麻煩了。」
「這一帶裏面,還數渡邊家的房子最氣派了。」
用唐土的話來說,竹森信子這樣的智商活脫脫便是個「傻狍子」。狍子,是一種鹿,之所以唐土稱它「傻」,是因為它的習性在人們眼中未免顯得太「憨」了些。比如狍子經常被相近而生的樹木卡住角,掙脫不出來;比如狍子經常莽跑莽跳重中了獵人陷阱等等。究其原因,都是因為狍子是種好奇心重的動物。也有人試圖分析狍子的想法,這種動物為什麼好奇心如此之重的呢?我們不是狍子,現在也無法得出結論。
老年人還指了指方位,看來他們所說的渡邊家的房子就在這條路上。竹森好奇心起,掩過去躲在牆根處一看,卻看到了了不得的光景:渡邊家的宅第果然氣派非常,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看起來都是精心挑選的m.hetubook.com.com高檔貨,此時院里的草坪上已經有園丁在照料。在使用人的陪伴下,從正門裡走出了兩個衣衫看起來卻不怎麼華貴的人。他們在使用人的引導下,來到停在院前的一輛高檔黑色轎車前。使用人為他們拉開後座左右兩側的車門,他們各從一側上車。司機早已在車裡,在關緊車門后,轎車一路駛出了豪宅,消失在了竹森信子的視野當中。
我若是讓這個故事若到這裏便告結束,那也稱不上是一個值得我記錄的故事了。畢竟,我已經把事實說得足夠,若是尚未能勘破這個「富人家渡邊」的印象是老警視在巧合下刻意安排給竹森信子的局,便也愧對了老警視將模擬畫像推給我的信任了。
包廂里是一片狼藉:杯盤碗筷隨意散在桌上地上,不少已經摔得粉碎;開封的啤酒罐摞得山高,顯然已超出了這三五人應有的酒量;汁水淋漓、殘羹四散的密閉空間被酒氣一熏,散發著濃烈的腐味,外人連感不適;而屋內的幾人卻渾然不覺,竟爾橫七豎八如幾團爛肉般倒在了包廂里,這分明是酗酒而爛醉了。
然而現在渡邊夫妻已經遠去他處,自己若是貿然上門,肯定會被豪宅里的使用人當作潑皮趕出去。她的後悔與不甘等等負面情緒越積越深,便在這天晚上糾集了自己同道里三五個最為熟稔的人喝起了悶酒。她本打算是藉著喝酒宣洩一會自己的悔恨,然而這種「與富貴擦肩而過」的情緒可不是一場酒就能排遣的。這些人越說越上頭,越上頭越是狂飲鯨吞,最終便是全體醉倒在包廂里,落得一幅狼藉不堪的下場。
「這次就是她在搞事情。」老警視搖了搖頭。「這一回,她們人聚得不多,算上她自己也只有三五人,男女性都有。他們來到另一家小餐館的包廂里,點酒上菜,喝了個底朝天。小餐館的服務員見包廂里許久沒人出來,便推開門進去,和-圖-書發現裏面被破壞得一塌糊塗。」
竹森信子在土浦進行夜市裡的水商賣。夜晚是燈火的主場,在迎來送往、露水姻緣之際,竹森也能聽到許多這座城市的風聞,比如這座城市的風俗習慣、消費水平、貧富分佈等等,她也漸漸開始熟悉她暌違十余年的城市。
類比一下,我們也不是竹森,也沒法解釋竹森為什麼就這麼傻,如此明晃晃的騙錢陷阱愣是沒有警覺。非要給這個問題找點解釋的話,那就是竹森自己社會經驗太少,價值觀念又不健全,一門心思向錢看。雖然運氣好套到了一些有錢人享受了若干寄生生活,但終歸是難以守財導致被人惦記,才導致自己時常入人彀中。
沒錯,這個「竹森信子從露水人家出來,看到老人對談,指引他前往豪宅,看到渡邊夫妻正好從豪宅中登車他往」的整個情景,全是安排好的。之前已經提到,渡邊夫妻是土浦人,在發覺疑似自己女兒的竹森信子后,他們發動了許多親戚一同尋找,這就說明渡邊家在土浦也不是就這麼三口人。其中,就有一個與渡邊夫妻有些親緣的大富大貴之家。
老警視口中的「那群人」,就是霞浦的一群大學畢業卻待業在家的青年團體,他們自甘沉淪、不願拼搏,成天在網路上指點江山,以啃老為生,更是不敢觸犯法律。這群人原本與我無關,老警視叫住我,只是因為竹森信子就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這才把有關她的動靜告訴給我聽。
老警視的安排是,因為出張服務多在富人家,他每天晚上,便去土浦暗中觀察竹森信子的前進方向。一旦確信她的目的地在富貴渡邊家附近,就立即通知渡邊夫婦行動,請他們到富貴人家歇宿一晚。第二天清早,老警視和另一個相熟的老人便裝成附近早起閑談的老頭,將竹森指引往渡邊豪宅的方向。默契的渡邊夫婦再在老警視的信號下拿捏好告辭的時機,讓竹森信子www.hetubook.com.com看到他們兩人由親戚這邊的豪車送回的場景。
渡邊夫婦向市役所提出相應的申請后,市役所的工作人員立即找上竹森家來確認本人的意願。市役所的工作人員也是個價值觀從大流的人,在執行自身公務的同時,也旁敲側擊地為渡邊夫婦說了不少好話,從人倫大道的角度勸說渡邊汐美回到血親身邊。然而,渡邊汐美絲毫不為所動,既沒有鬆開口風,也沒有給出「為什麼不願意」的理由。只是一再重複「不願意」的立場。到最後她失去了耐心,甚至一甩手進了房間。這個動作渾不覺這裏其實是她的主場,另三人不過是來到竹森家的客人。最後,渡邊夫妻和市役所的工作人員只好悻悻然返回,好在這三人都是正人君子,竹森家的客廳倒也沒因為這段時間無人盯緊而少了什麼東西。
她明確地拒絕了。
的確,竹森信子不願意回歸渡邊汐美身份的原因說穿了簡單得很——她就是惦記著竹森家的錢財。渡邊夫婦為了找尋女兒,多年來顧不上什麼儀容,實用主義的形象也顯得落魄。兩相對比之下,價值觀里只有拜金的竹森信子自然不會跟著渡邊夫婦回去。可渡邊夫婦本是住在土浦的,換句話說,渡邊夫婦的實際家庭情況,她女兒還沒親眼看過。竹森家和渡邊家家境的對比,就真的是如此懸殊的貧富差距嗎?卻也未必。
只可惜,竹森信子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些細節,甚至連「自己反向市役所提出恢復親子關係的請求」這一步都沒能跨出來,徒然在酒精中選擇自我迷失罷了。到底還是個愚人。
「這個動作說明她的心理年齡還沒成熟嘛。」擅畫模擬畫像的老警視聽到渡邊夫婦的轉述后,倒是一臉輕鬆。「她拒絕的原因並不是對你們夫妻倆當年沒有盡責而記恨,只不過是出於現實因素的考慮,那還用擔心什麼呢?只要把這個現實因素消除了,你們的女兒自然願意跟你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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