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可否認,那些公卿世家也難以避免這樣的命運,放棄雒陽的董卓說不定也覺得自己像這隻老鼠一樣,倉惶逃竄,但你不同。】
不同於以往,眉娘這一次並未與她說笑,只是斂容向她行了一禮,而後便招了招手,「阿謙,你過來。」
眉娘終於出來了,平時看起來細柳扶風的身段,此時雖有些吃力,但也十分穩當地推起了一輛小推車。陸懸魚見到后,立刻上前一步,幫了她一把。
「啊?這個?」她拎了拎自己那幾十斤的行囊,「錢啊。」
「這一路恐怕連買東西的地方都沒有,你帶那些鐵錢,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要它做什麼?」
遠遠望過去,那些身影與他們腳下許多亂竄的小東西混在了一起。
千門萬戶,金碧交輝。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當她快要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它忽然又響了起來,聲音里甚至透著一絲快樂。
憑著跟熊打一架也不會輸的力量,陸懸魚倒是成功將小推車安全送出了,只是地面泥濘不堪,走一路,就留下一路的車轍。
也不知要多久的大火,才會將這座都城完全抹消掉?
「陸郎君,你帶了些什麼?這行囊這樣重,裝了不少糧食吧?」
區別在於有的人只能靠自己兩條腿,有的家中還能推出一輛小推車。
惶恐而悲愴的人群在城門處逐漸匯聚成了河流般的長隊,忙亂之中,甚至也無暇去理會那些苦楚,只會看顧孩子有沒有丟,車上的糧食有沒有落下,又或者彼此總要有點距離,別擠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起才好。人和人擠在一起也就罷了,馬車和推車擠在一起,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時候要是把小車擠散架,那可就傻眼了。
「要帶園子嗎?」
……她似乎也應該同自己的家園道個別。
雒陽一套平平無奇的房子,是許多百姓一輩子,甚至是幾代人攢下的心血基業。
大火點燃了一條又一條街,眼看著便向著東三道來了。
【當然可以!】它說,【你比它們強大得多,因此可以活得比它們還要肆意!】
但老鼠的腳步義無反顧,百姓們卻不能如此。
「那是老鼠。」
自高祖斬白蛇,建立四百年王朝至今,雒陽曾有過這樣的大火嗎?
她沉默地推著車,偶爾扶一把走在自己身側,行動有些遲緩的孔乙己。
那些貴人原本應當跟著朝廷離開的,為何會滯留到現在?難道是心存幻想,偷偷給了西涼人錢帛,賄賂他們暫時地放過自己?
「和原來那個一模一樣?」
可惜這樣的小算盤也落空了。
有些肥碩,有些瘦弱,但都有長長的鬍鬚和姦細的尾巴,都在企圖從這場大火中逃出一條生路。
「出城之後自然也需要力氣趕路,但咱們孤兒寡母平日全仗鄰里照看,若是帶著兩隻活雞,豈不是給大家添麻煩?」
「兩隻雞有什麼添麻煩的,孩兒自己就能背了雞籠走路。」
她種滿了菜苗的園子,反覆修繕過的院門,還有那間裝了許多精心購置的家當的小屋,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
這副模和-圖-書樣其實有點可笑,但他望向火光的目光令阿謙笑不出來。
「那是什麼?」阿謙看得有些發獃,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
【你覺得我可以活得像那些西涼兵一樣嗎?】
這一去不知生死,不知何年何月,甚至不知是自己的子子孫孫哪一輩才能回來?
【你可以活得更肆意一些,更自在一些,你與他們不同。】
家中再不起眼的東西,路上都是再難尋到的,因此哪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想帶走。
「什麼?!」阿謙大吃一驚。
【那我得小心些,】她說,【我不能活得那麼肆意。】
陸懸魚環視了一圈,發現不止眉娘一家。
在西涼人第一次宣布將要遷雒陽滿城良賤至長安時,眉娘就開始默默收拾起了行囊。
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慾望,挑挑揀揀,還將家中剩下的兩隻雞都換成了草藥,裝在了行囊里。
整座都城都在熊熊燃燒,許多燃燒殆盡的房梁開始一根接一根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直到出了城,大家在城外準備歇一歇,休整一下再上路,彼此帶了些什麼東西就成了大家討論的熱點。
雒陽宮殿分為南宮和北宮,浩大壯闊,南北宮之間的通道如虹橋一般凌空而起。
當然,還要種點瓜瓜菜菜,再搭個小棚子。
「你可要想好,」眉娘心中的愁腸百結並未對兒子講明,只是溫和地提醒了一句,「咱們只有一輛小推車,要裝糧食衣物柴草呢,你那些書卷只能選幾冊帶走,其餘可不成。」
【回頭!快看!】
西涼
和圖書人在城中堆積了大量的柴草,現下終於準備將這座大漢的都城付之一炬!
【多可憐,想當一個平民的下場就是這樣。】黑刃冷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甚至連自己的家園也無法保全。】
「阿母,為何不留在路上吃呢?」阿謙很是不解,「出城之後豈不也需要力氣趕路?」
也有不願上路的,比如有些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們換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沉默而決絕地留在了火光漸亮的祖屋裡。
「一定得帶個小園子。」她斬釘截鐵地說。
「你能背了它走路,若旁人來搶,你還能護住它不成?」
周遭的老鼠也越來越多,這些十分乖滑的東西從有煙有火的地方竄到能保證暫時安全的地方,甚至有的老鼠跟著百姓的腳步,向城門的方向竄了出去。
不知當初修建這樣的宮殿,需要多久的時間?
似乎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軟弱,黑刃的聲音變得更響亮了些,甚至帶了一點嚴厲的意味。
她不吭氣地把行囊也放在了小推車上,跟著人群,推著小推車走了起來。
「原來貴人們所住的地方也有老鼠?!」阿謙驚呼了一聲。
……這個黑刃真的太不地道了。
「這是我的積蓄,怎麼能丟棄?等到了長安,」她十分肯定地說,「我準備再買一套房子呢!」
無視了母親在身後的阻攔聲,男孩兒一股風似的跑出了家門口!他想要離近一些看看,這點亮整座都城的大火究竟是什麼模樣!
但那樣的火光是阿謙見所未見的,因此心中除了恐懼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奇和圖書怪的興奮。
那些竹簡十分沉重,用來燒火又不那麼順手,自然是不能帶的。但阿謙還未開始抗議,巷口的火光與呼喝聲便傳了過來。
隔壁的陸郎君固然是個有俠義心腸的好人,但也只是孤身一人。前不久羊家大郎慘死,若是路上遇了什麼事,陸郎君必定要照顧羊家子。況且當初已經救過自己一次,怎能一而再地去指望人家為援手呢?
藉著一點燈油,抓緊時間縫補的眉娘停了一停手中的針線活,又搖了搖頭。
他們看起來既沒有什麼體面,也沒有風度,奔跑起來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摔得頭破血流之後,還要攙扶著繼續逃出一片又一片被火焰吞噬的房屋之間。
許多人會磕一個頭,同家園故土做一個最後道別,而後再離開。
隔壁的院門正好打開,陸郎君走出來也看了一眼。
周圍短暫地靜默了一下,最後還是阿謙發問了。
但那樣的聲音也不能掩蓋許多被遺棄的老人與孩子的哭叫,只是城中騎馬穿梭巡視的西涼騎兵充耳不聞。
「嗯,」他輕輕地應了一聲,「原來貴人們也像老鼠。」
【你發現了嗎?你升級了。】黑刃詫異的聲音突然響起,【你在荒野里殺了那麼多流寇都沒有升級,為什麼現在升級了?】
周圍一片亂糟糟的聲音,所有人都在爭分奪秒,抓緊時間收拾行李搬東西,只有她同阿謙站在路口,短暫地發起呆來。
那些自北向南,在火光與煙霧中瘋狂逃竄的老鼠,竟然是從城北而來?!
許多人是哭著上路的,不管他們平時在街坊眼中是什麼和-圖-書
樣的人,開朗或是沉默,喜歡占點小便宜,還是十分豪爽大方。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無一例外的大包小裹,一臉倉惶。
這是她的家。
「咱們大傢伙兒一起走,難道還能有人來搶?」
他自來穿得寒素,今天也沒有什麼不同,仍舊是一身裋褐,只是背後多了一張長弓,一隻箭囊。左肩上背了個麻袋,裏面沉甸甸不知道裝了些什麼,頭上還戴了個破草帽。
她想要對著阿謙笑一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於是決定挑挑眉,再點點頭時,心頭突然泛上一陣幾乎抑制不住的痛苦,令她眼圈突突的有些發熱。
糧食炊具是必須帶的,衣物被褥也不可少,賢惠的婦人還能記得帶上針線盒,精明的漢子也知道多帶一段繩索,當然菜刀這種東西是必帶的,畢竟鐵器價格不菲,正經算一件家當,誰家也不捨得將它落在家裡。
這誰能說得清楚呢?一日沒有,十日八日便難說,待走上一個月,人人疲憊不堪,飢困難耐時,你帶上兩隻肥雞,豈不是在招惹人家?
羊家算是這條街上最為家大業大的,家中養著兩頭騾子一匹馬,還有一架小馬車給夫人帶著一雙兒女用,省去了許多苦楚。
這不僅是她花了三萬錢買的房子。
……這是什麼話?貴人們與老鼠有什麼相似之處?阿謙迷惑不解地抬頭望了一眼。
濃煙之中,到處都有人在哭嚎,到處都有人在逃跑,其中有些穿著綾羅綢緞,有些衣不蔽體,但都是一樣的涕淚橫流,一樣的慌不擇路,在火光之中,「人」的一面似乎被暫時地剝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