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人在意他的目光，因為前方灰藍色的晨霧之中，緩慢走出了一隊車駕，秉旄仗鉞，氣勢非凡。

一個十幾斤的生豬頭沉甸甸地被塞在了她手裡，她覺得很有點不好意思，想要推脫時，羊家夫人又使了一把勁兒。

因為整個朝廷彷彿形成了一種隱秘的默契，從司徒到僕射，從騎都尉到中郎將，這些就在董太師身邊的人已將密謀籌備完畢，只等太師車駕來到就能動手，而董卓卻仍渾然不知。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玄學的緣故，連綿三月的陰雨終於停了，太陽從烏雲身後，吝嗇地投下一道天光，灑在了這片飽受災難的土地上。

「為者則己，有者則士。」董卓的這句話與他的這一番功績同樣聞名天下，乃至過了許久后，仍令呂布為之讚歎。

但當馬蹄與車輪聲慢慢響起，董太師終於忍不住倦意，他準備在車上睡一會兒，等到了未央宮時，大概氣色還能更好一些，那會令他在群臣眼裡更威嚴，也更有壓迫力一些。

中平六年董卓進入雒陽時，張緡曾經遠遠地見過他一次，他說這位將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武勇壯，遠觀仍能為其所懾。

為了慶祝天子痊癒，有必要在未央殿舉辦一次朝會，公卿文武皆要出席，這一次朝會和接下來的宴會都有太師出錢，務必要將宴會搞得隆重點，盛大點，奢靡點。而且據太師身邊的人透露消息說，太師的確是心情極好，不僅不準備在宴會上殺人，他甚至還準備聊一聊孩子們的未來大事hetubook.com.com。

【從他離開他的軍隊開始，】黑刃說，【他就死定了。】

那些逆賊，豈會是他的對手？

於是在小黃門尚未打滿一桶水，將宮門前的血跡清洗乾淨時，兩千禁軍便由皇甫嵩帶領著出了城，直奔郿鄔而去。

當她這樣在內心吐槽時，董卓的車駕慢慢臨近了，騎都尉李肅回頭看了一眼，而後便持戟沖了上去！

門口的虎賁郎原由京畿地的良家子中選出，二十人為一班，按照中郎將之令來殿前值班。然而今日的虎賁郎並非那些驕縱的京畿兒郎，而是一群沉默寡言的并州人。

一路蹭回了自家那條小巷時，已經夕陽西下，萬家煙火，沒進巷子，遠遠就見到平時穩重又精明的羊家老闆娘也在那裡發瘋，將家裡所有的豬肉都拿出來分給街坊鄰居了！

「有詔討賊臣，其餘不論！」

但他們身上所著鎧甲，手持長戟，皆無半分虛假，因而公卿們漠然經過時，也沒人意識到這些虎賁郎的面目變得陌生。

但經過了無數次雨水沖刷后，北掖門這條宮道上不須黃門清掃，自然乾乾淨淨，每一塊磚石都被洗去了四百年的泥沙塵土，展露出它們波瀾不驚的本來面目，從容地迎接這一場歷史大事件。

比如說天子已經十二歲了，而太師的孫女渭陽君董白也已及笄。這位女郎出身高貴，氣度嫻靜，姿容秀美，堪為國色。天子病中，渭陽君又數度前往侍疾，令天子感動不已。

陸懸魚這樣漫不經和*圖*書心的一邊想，一邊稍微扭了扭脖子，她感覺手持長戟站在北掖門內充當蠟像已經好久，適當活動活動有助於血液循環，於是脖子發出了「咔啦咔啦」的聲音。坐在軺車上經過的公卿注意到了這個虎賁衛士的小動作，便投來了矜持但含有責備的一瞥。

陛下的病勢終於有所好轉，可喜可賀，許多人為之展顏，董太師也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而那些西涼出身的虎賁衛士在見到這一幕時，竟然誰也沒有上前，為他們的主人盡最後一次忠。

自皂蓋車上滾落下來的老人癱在地上，努力地想要爬起來，周圍方圓十丈之內，卻好像隔開了生與死的界限一般，除了呂布和李肅之外，再無一人上前。

公卿們的車馬停于北掖門，而後須步行至未央殿下，脫履摘劍，而後方能上殿。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董卓。

在太師將自己肥胖而衰老的身軀努力擠上皂蓋車時，天色還只見蒙蒙亮，但自太師府而至宮中有很長一段路，他是不得不在寅時起身，內著鎧甲，外著朝服，並且努力將肚腹收進鎧甲之中，忍受著這種痛苦的。

……這不像什麼名將，更像個碩大的布丁。

天下苦董卓久矣，甚至連她這樣一個生活在市井之間的人，也樂於為這個無聲無息而又聲勢浩大的刺殺行動搭一把手。

【大概說了吧。】黑刃不太在意，【看那個董卓，他是整個關中的主人，但現在癱在那裡，連一條狗都不如。】

【從他騎不上馬開始，他就死定了？和*圖*書】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一點，但宮道上的石板路仍然十分潮濕，帶著昨夜的積水，被董太師的手掌撲騰出了幾個小小的水花，看著既喜感，又可憐。但呂布的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只有一股森然的冷意。

……清醒一點啊老闆娘！

在呂布下定決心后，整件事順暢得令人訝異，虎賁中郎將支開了兩班衛士，取來了二十套鎧甲長兵，又教他們宮中行止言語，甚至連腰牌和一應進出宮的手續都辦理妥當，這就不免令陸懸魚產生一個懷疑：即使這件事不是由呂布來執行，也早晚有人會動手。

雖然百姓不怎麼關心天子的病情，但朝廷的確是喜氣洋洋的，甚至恨不得再搞一次大赦天下來表達這種「劫後餘生」的心情。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自未央殿而出，很快傳遍漢宮每一個角落，而後又蔓延至街頭。

但車上端坐的，與其說是反派BOSS，不如說是個嚴重缺乏健康管理的老人，他顯得很疲憊，眼袋透著青灰，但又強撐著端坐的姿態。皂蓋車行進時，車身在石磚上緩慢地搖動，於是他裹得嚴嚴實實的那身肉也跟著有規律地搖動。

那個老人終於放棄了掙扎，他抬起頭望向他的義子，臉上混雜了絕望、猙獰、唾棄，以及仇恨，他似乎將要咆哮，但在他張開嘴，但胸腔里最後一絲氣魄尚未翻湧而出時，呂布的長槊便扎進了他的胸膛之中，於是那聲音便轉得極低，除了呂布之外，大概沒人能聽得見。hｔtｐs://ｗｗｗ•ｈｅtuｂooｋ•ｃoｍ•cｏｍ

事實證明，官僚的效率是可高可低的，在董卓被呂布刺殺在北掖門口時，一份加封皇甫嵩為征西將軍的詔書已經寫好並加蓋了天子印璽，送到了前來朝會的皇甫嵩手裡。

甚至連宮中的宮女們也為渭陽君的親切和善良交口稱讚，稱她雅性寬仁，友愛天至，可堪媲美光烈皇后。這些暗示匯聚成一股清流，令太師備感欣慰，在朝會之前，他甚至與自己的主簿聊起過，待天子成禮時，他要出一大筆錢，讓他的孫女成為整個大漢王朝歷史上無人可媲美的尊貴皇后。

天光未亮，空氣彷彿能擰出水一般陰冷濕重，沉甸甸地壓在肩頭，裹在身上。

為功者雖己，共有者乃士。毫無疑問，這是一名能令羌胡聞風喪膽的百戰之將，因而她甚至有些期待能夠近一點，再近一點的看看這位殘暴與悍勇並稱的反派BOSS。

「今日非為我，」夫人笑了一笑，神情裡帶著從未見過的輕鬆，「為我家大郎。」

後來在都亭侯府，呂布喝酒閑聊時也曾提起過延熹永康年間，董卓打過的無數場惡仗。在某場令他名顯天下的大戰之後，這位邊地武人將朝廷ｈttps://wｗｗ•ｈｅｔuｂｏｏk.ｃｏm•com賞賜的所有布帛財物全部分發給了他麾下的將士。

她站在那裡說不出話，於是羊家夫人如夢初醒一般，一揮手，李二就跑進了院落里，然後嘿呦嘿呦拎出了一個黑黝黝的好大個兒豬頭！

這不僅是為了董白，也是為了他自己，太師這樣滿足地想，他是皇后的祖父，他的幼子將來便是皇后的叔父，他總算可以躋身外戚世家。他的兵馬都在各地為他鎮守著關中這一大片領土，待得來年，他將身體調養好些，重新可以爬到馬背上時，他要出潼關擊潰關東諸侯。

馬蹄聲紛雜而出時，陸懸魚百無聊賴地抬頭看了看天。

【他說話了嗎？】在一片歡呼聲中，她不確定地問了黑刃一句，【我剛剛沒聽清。】

百姓們陷入了幾近癲狂的歡欣之中，甚至不止是百姓，士人和公卿也不吝發一發瘋，什麼珠玉也好，金銀也罷，通通換了酒肉，豪爽地與街頭每一名載歌載舞的倖存者分享……她也跟著蹭了一點！

一片驚呼！

「今日董賊授首！普天同慶！」喜極而泣的老闆娘見她回來，還特別激動地招了招手，「郎君喜歡吃什麼肉來著？」

「萬歲！萬歲！萬歲！」

這二十并州死士並非用來刺殺董卓，而是隔絕開董卓那支親衛隊。因而她做過許多種設想，比如說血流滿地的混戰，比如說飛檐走壁的追殺，再比如說臨死前決然的最後一搏。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呂布策馬上前，擋住了那支慌慌張張準備迎戰的親衛隊，並且拿出了詔書時，那些涼州人便恐懼地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