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石弓
第四十一章 英雄

阿謙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大大的!他從來都不知道,門框竟然是可以用來吊人的!他更不知道將一個活人的脖頸套了繩索吊上去,原來是那樣可怕的景象!
巷子里橫七豎八幾十具屍體,從西面的巷子口到東面的巷子尾。一眼望去,特別陌生,她再怎麼誇張的夢裡都不會有這一幕,不會有這些西涼兵的屍體,更不會有那些飄飄蕩蕩掛在門前,樹上,屋后,彷彿正在看她的人。
於是那些還在費力地將一家家一戶戶吊起來的西涼兵暫時中止了他們的任務,紛紛呼喝著拔出了武器,五人一伍,十人一夥,藤牌兵在前,刀兵在後,小心翼翼地準備迎向這個強敵——
已經七個多月身孕的同心逃到了後院里,這並非她身手矯健,能從西涼兵的手下逃脫,而是因為那個西涼兵覺得逗一逗這個漂亮的小娘子很有趣。
他的嗓子沙啞得很,幾乎快要講不出話來,落在耳邊卻又輕又冷,聽得人在這樣一個血脈賁張的下午無端打了個寒戰。
但這一切都在西涼兵出現后戛然而止。
兩名守在巷口的西涼兵立刻拔刀上前,但幾乎未見那個少年有什麼動作,那兩人便倒下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登門,注意力就被巷口另一端出現的人影吸引過去了。
離得近了才知道,那並非什麼金紅色的流光,那只是血光而已,肆無忌憚地拋灑在半空中時,被夕陽一照,竟然也能映出那樣美麗的色澤。
他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從屋檐上爬起來,衝著西涼兵撲了下去!
「別過去,找死呢……」李二在他身後悄聲說道。
「就是此地!」和*圖*書「錯不了!」「離遠了都能聞到!」
但有些事,原本不必一定得是英雄,才能做。
他想要尋一個邏輯十分明白的理由,但他的思緒已經全然亂了,嘴唇也跟著鼻子開始抽動,最後整張臉都糾結在一起,流下了眼淚,「我憑什麼要為她送命啊?」
當那個西涼兵一步步從屋檐下走出,將後背展露給這個孩子的時候,阿謙想,他可能無法成為陸郎君那樣的英雄。
他能成為陸郎君那樣的英雄嗎?
「你——!」李二大吃一驚,話到嘴邊又立刻壓低音量,「你不要命啦?!一個黃口小兒,你裝什麼英雄呢?!」
他們一直以來的怨憤和恐懼終於在這一刻完全地釋放出來,這是將軍們所允許的,樂見的,甚至是他們鄭重其事,在進城之前所許給士兵們的。
「……畜生!畜生!!!」
阿謙趴在房頂上,手裡握著那柄匕首,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著,他似乎想起了陸郎君教他的那點用劍的知識,但除了需要用盡全力刺進去之外,似乎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但他覺得他記住的那一點就夠用了。
只是片刻之間,幾十人竟被屠戮殆盡。
「你們信什麼嗎?」那個少年突然說。
「你有什麼辦法,」藏在水溝里的李二小聲說道,「聽說并州人都走啦,只剩下街坊鄰居們,除非陸懸魚能趕回來,否則你我有什麼辦法?」
能走動的并州兵都已經跟著呂布撤走了,三市其實已經不剩幾個并州士兵了,被留在這裏的大多數是并州士兵的親眷,依附并州軍的并州百姓,以及陸懸魚那些街坊鄰居。他們從未參与hetubook.com.com過任何刺殺董卓的行動,但在西涼兵眼裡,這一點都不重要。
「你才是英雄。」
因而最後一個西涼兵無心再去欣賞那金紅的弧光,他滿心滿眼都是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甚至在涕淚橫流之際,喃喃地念出了他唯一想起的人:「阿母——」
阿謙唾棄了一下自己那些可恥的猶豫和膽怯,然後目光很快尋到了張緡對門那家的矮牆上。
那個西涼兵的哀嚎聲如野狼一般,令所有士兵為之一驚,於是有人便滿臉怒意地準備走進那個院落,想要看一看,這條巷子里究竟還藏了哪個膽敢反抗的蟲豸。
「張公……張公……」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復讎。
他們想怎樣,便怎樣,他們曾受過的傷,吃過的苦,還有死去的同袍,盡可以在這座都城裡找回來!
「不管信點什麼,」他說,「快祈禱吧。」
他正躲在一條夏日里散發著臭氣的水溝旁,想要穿過面前一條土路,進到街巷裡時,馬蹄聲與呼喝聲突然自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那是同心,她彎不下腰,索性就坐在了地上,懷中抱著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那樣絕望而痛苦地望著她。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也是阿謙沒有想過的,但他原本就不是一個愛動腦的男孩子,甚至沒有細想,就奮力地掙脫開李二的那條臂膀,從水溝旁的長草中跳了出來。
「這就是并州賊子家眷所居之處么?」為首的一個小軍官揚起馬鞭指了指,於是手下便有識路的兵士應了他。
對面那張蒼白而憔悴的少年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嘲諷般的微笑,不知道是在笑什麼,笑m.hetubook.com.com他這樣打了十幾年仗的馬賊也會害怕嗎?還是笑他這樣的人也有……
「那是同心,」阿謙費力地轉過頭,「你不是傾慕她許久嗎?」
西涼人終於得到了這座王城。
阿謙聽不懂涼州話,但他卻讀得懂那些西涼人臉上的冷酷和兇狠,自東向西進這條巷子的話,路口處第一家是張公!
——凡是城中所有的,除了天子要如何處置,李傕郭汜還沒有研究出一個清晰的方案之外,自公卿以下,無論世家、良家、奴隸,盡可大肆劫掠
一聲婦人的尖叫令他們倆都愣住了,甚至令李二短暫地鬆開了捂著阿謙口鼻的手。
西涼人將張公一家老小拖了出來,然後取了繩索,取了繩索……
太陽已經逐漸向西了,他可以從矮牆跳上屋頂,藏在陰影里。那家沒人,主人家是并州軍中士兵,早就跟著呂布走了。他可以小心翼翼地從房頂爬到同心家的房上,然後尋到一個機會……
他阿母呢?家中有地窖,阿母藏沒藏起來?!不不不不,他得去救——
不,這不算英雄,阿謙想,英雄是陸郎君那樣的人,品行高潔,劍術卓絕,能讓溫侯那樣的大人物折節相交,如果陸郎君在這裏,一定不會遲疑這麼久,不會去想是不是該先保住阿母,也不會去擔心阿浣的安危,因為陸郎君若在,一定是能保護她們的和_圖_書
她似乎說不完一句話,但陸懸魚看了一眼那柄帶血的匕首,便明白髮生了什麼。
李二的錯愕一瞬間被阿謙拉了回來,他的鼻翼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她已嫁人,憑什麼……她男人都跑了,丟下她,丟下她……我憑什麼,我……」
陸懸魚花了很久的時間,幾乎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話一字一句地說完。
阿謙替客舍主人跑腿跑到了一半時,已經察覺城中亂了起來,到處都有人在逃命,到處都有人在搶劫,店鋪在忙忙亂亂地關門,又有人拿著棍棒去砸別人家的門,有人倒在路邊生死不知,還有人哭喊著求別人來幫幫他。
「妾出身京畿……」她滿臉淚水地一步步後退,聲音抖得快要話不成句,「妾並非并州人啊。」
「那就把這裏圍起來,」那個小軍官冷酷地對那幾十名士兵說道,「一個活口不留,以儆效尤。」
張公是……張公是朝廷的官吏……張公……
一隻手從身後忽然伸了過來,帶著劇烈的臭氣,一把將他的嘴巴捂住,阿謙一瞬間差點吐出來,但是因為精神高度緊張,那強烈的反胃感竟然又被壓了下去。
「我就知道,」李二還在沒完沒了的小聲絮叨,他的話語中帶著顛三倒四的恐懼,「這些蠢婦,還想著等家裡的男人回來……還不願丟下家裡的那幾口吃的……我沒家沒業……我……」
向朝廷復讎,向公卿復讎,尤其是向背叛了董公,又親手殺害了董公的并州人復讎。
他個子小,穿得又寒酸,在房屋間穿梭時,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還真令他小心翼翼地從五市跑到了三市的邊緣。
「你不是,它也不m.hetubook.com.com是嗎?」站在屋檐下的西涼兵伸出環首刀,虛指著她的肚腹,同心的臉上便全然都是絕望了。
他心裏慌得很,一時慶幸自己出門時總會偷偷地背著那柄匕首——也是用布包裹起來,背在背後,像陸郎君那般;一時又抱怨為什麼客舍主人今天差他出門跑腿,不過是兩卷賬簿罷了,哪一天送不得呢?他想要趕快回到家中,回到母親身旁,那樣才能安心。
「我不是英雄——」
太陽又西斜了一點,他身後一輪長安落日,因而看不清模樣,只覺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周身都好像被濃稠的金紅光輝包裹住一般。
其實這個少年劍客有點不講道理,因為他並沒有給那些西涼兵祈禱的時間,他的話音剛落,那道身影便從金紅色的光暈里脫了出來,輕輕巧巧,似乎還帶著一道金紅的流光——
……不,他還是有動作的,他甩了一下手中的長劍。每一個看到這個細微動作的西涼人都意識到,他在甩凈劍上的血珠。
「阿謙……阿謙……」
她愣了一小會兒,便為一戶院落中的哭聲所吸引了去。
無論是哭泣的,哀求的,想要保護自家那點布帛糧米,或者是騾馬豬羊的,都會在西涼人的屠刀前一瞬間變得安靜下來,最多發出半聲慘叫,然後死寂就會自那條街巷開始蔓延,只留下西涼人的大笑,或者偶爾間雜幾個女人的嚎啕。
張公在掙扎呢……他在掙扎呢!陸郎君什麼時候能回來?!阿謙的眼淚流了下來,流過李二的手背。但很快張公就不掙扎了,那些士兵提著刀,踹開了每家每戶的院門。
他沒想得很明白,因為那個少年劍客沒留給他想明白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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