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能活著？」她咬著牙，感覺眼眶一陣酸過一陣，眼淚便落了下來，「那麼多人比你該死，比你更該讓我殺，那麼多人都活著，你怎麼不能活著？」
一聲令下，第一排的藤牌兵整齊劃一，無數根長矛便像劍雨一般落了下來！但她的身影比急雨更快，藤牌兵還沒來得及抽刀，黑刃便已撕開了一道缺口！而後那道缺口變成了帶著寒光的旋渦，將席捲進去的士兵吞噬乾淨！
「郎君意欲如何？」李二小心地問了一句。
「夫人的那雙兒女？」
那柄黑刃已經飲了不知千百人的鮮血，多這一個絲毫也沒什麼關係啊！她一把揪住李二的髮髻，想要將黑刃從他的前胸捅進去，忽然又停住了。
「眉娘子有話要我敘與郎君。」
「郎君——！」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涕淚橫流「我——」
那個偏將一變臉，「足下是以為今次還能逃脫不成？」
她全身都在顫抖。
她等了一等，伸出手去，闔上了夫人的雙眼。
「夫人不必擔心，」陸懸魚既傷心，又鄭重地說道，「小人既收過那三千錢，一定會護得夫人一雙兒女周全。」
他沒否認，那就是承認了，她想。
她說著要走，可是就那樣捂著肚子癱坐下，嘴角咬出了鮮血，卻還忍著沒有哭出聲。
「足下就是那名劍客，」那個偏將騎在馬上，立在一支百人隊的後方，遙遙地喊話，「何必明珠暗投……」
那一役之後，「列缺劍」之名，以及驚雷般的劍術，還有那句話，自關中始，終於傳遍天下。
那其實並不是很和_圖_書
久以前，但她總覺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高順曾經教她嘗試與列陣的陷陣營打一場，最後勉強算個平手？她是有點不服氣的，因為她不能將黑刃之力運用到極致。
她在這一條巷子里，一家家地搜尋倖存者，但她發現，有些街坊逃了，不在巷子里，但那些在的，幾乎都沒能幸免於難。
「今天……今天不要打水了……」同心抬眼看向她，哆嗦著嘴唇說道，「我們走……」
她雖尋不到眉娘，卻想起之前給眉娘挖過一個地窖，於是心臟也突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恨不得三步並兩步地衝過去！那地窖是修在院子里的，上面有個蓋子，很是顯眼，她早該注意到，為什麼自眉娘家門口經過，卻全然忽略了呢？
「郎君饒命啊！郎君！！！」
待她回返時才發現，不怪她會忽略，地窖蓋子上鋪了不少土，又亂七八糟的堆了幾個空酒罈，與院中雜物混在一起，任誰也難以發現。
偏將的臉色變了，他聽說過這個劍客的傳奇，也親眼見識了他的身手，但他沒想到，這個人是真敢以一當百，狂妄到想孤身一人，打穿他的百人陣！
西市北有橫門，西有雍門，兩個離得都極近，但橫門出門要涉皂河與渭水兩條河，她涉水沒什麼，但同心不行，兩個孩子不行，董白看著也不很行。
只有羊夫人胸前那一刀扎得有些偏了，血未流盡，雖不能說話，卻還能指一指巷子的另一個方向。
【不會持續太久，】她說，【我要速戰速決。】
那個少年已經來到他的面前，半身鮮血，眼ｗｗｗ.heｔｕbｏoｋ.coｍ•ｃｏm
睛里卻一絲痛楚也沒有。
【我一定得克制……】她深吸了幾口氣，【我要帶著她們走，同心，羊家四娘，小郎，還有董白……】
他怎麼還能笑出來？！
她小聲吩咐李二將車趕到路邊去，自己拔出黑刃，不緊不慢地迎了上去。
天色將黑，不能在這裏多留，那個騎馬的小軍官跑開了，西涼兵很快將會再來，她身邊帶著一個孕婦，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一個不到五歲的男孩，還有一個雖然是董卓的孫女，但是根本沒任何意義的董白。
但奔著雍城門去的百姓在瘋狂地往回逃，甚至差一點將她們這小小的隊伍衝散……所有人都在嚷嚷說前面有許多西涼兵，不僅不許百姓通過，而且所有想要出城的人，都會被殺死。
她甩了一下黑刃，一腳將他踹倒，「去套馬車，我要帶上她們出城。」
兩個孩子互相看了看，董白遲疑了一會兒，「我原本想請姐姐藏進地窖，留我在外面的，姐姐卻不肯。」
院門口就是此時探出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帶著一點討好和一點試探，「陸郎君？」
「『數番危難，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為情，而為義，郎君不必掛懷。』」
【需要我提醒你嗎？】黑刃說道，【你已經接近力竭了。】
這下應當萬無一失了……偏將想，雖然未必能將這人活著捉回去，但……
他們有些已經被吊了起來，變成用以彰顯西涼軍勇武與威嚴的旌旗，有些還沒有被吊起來，但都已不再能開口說話。
如果是平時那個自尊心頗強的羊和-圖-書夫人，絕不會做這種挾恩圖報的事，哪怕是公公與丈夫慘死，自己支撐起一大家子，羊夫人也從未開口求過什麼人，但她此時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但高順並不在意，告訴她如果軍隊結了陣，不僅有那些長牌兵和長矛手，還有……還有什麼來著？
李二渾身上下都帶著臭水溝的氣味，滿巷血腥味竟然都蓋不住那股濕漉漉的臭味，想起水溝的位置，想起阿謙，再看一看他那張惶恐又心虛的臉，她突然明白了。
【你仍然很克制。】黑刃冷冷地說道。
於是待她使盡全力拉開地窖蓋子之後，董白和那兩個孩子惶恐的臉便露了出來。
但陸懸魚的確是微笑著說出那句話的，隨著她吐出每一個字，黑刃上的電光便更亮一分。
……數番危難，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為情，而為義，郎君不必掛懷。
那一道電光亮起得十分突兀，因為哪怕隔著濃煙與火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月交輝，所以這名偏將意識到那電光來自那個劍客手中長劍時，那些獸皮包裹，厚重無比的楊木長牌，與他那些長牌兵，竟然在這破開火光的長劍下一分為二了。
她又努力地點了點頭，滿眼都是期望與哀求地看著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不知道她想說什麼的陸懸魚忽然想起來，那兩個孩子的確不見蹤跡。
董白抬起了那雙眼睛，似乎用了許多力氣，才說出口。
於是就只剩下雍門這一條路。李二大概知道留下自己是用來當苦力的，把縮起來當王八時沒用過的那些小宇宙都用在安排馬車上了，不出片刻和*圖*書，就趕了個車過來……有點寒酸，是個板車，不過誰也沒心思挑這個，將同心放到車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奔著雍城門去。
「你看著她們死，」她說，「一個都不救？」
「……李二？」她一愣，「你怎麼沒……你……」
「我不會退，不會敗，」她說，「更不會死。」
那個少年劍客的肩膀和腰腹處各中了一支弩矢，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裳，但他仍然站在那裡，帶著森冷的目光，方圓丈內再無一個活人。
……他在笑啊。偏將肝膽俱裂地想，他受了那樣重的傷，為什麼還能笑出來？
羊夫人說不出話，但還努力地點了點頭。
整座王城都在燃燒，但與雒陽那次大不相同，那時的士兵還在驅趕著百姓向城門口去，於是百姓們還能流著眼淚，回頭看一眼自己曾經的家園，甚至還能磕幾個頭。
「我們離開這裏。」她冷靜地說道，「我們離開長安。」
離開時還得帶些乾糧，帶些清水，這些不必她講……她……
夜色絲毫不能令這扇城門黯淡哪怕一丁點兒，因為周遭的火光已經將它照得亮若白晝。
「是你下令殺了三市的人嗎？」她問。
這條巷子里已經沒有活人，那兩個孩子會在哪裡……不對，董白在哪裡？眉娘……眉娘……地窖？！
「你他媽該死……」她哆嗦著舉起黑刃，「你怎麼會活著？你怎麼配活著？！」
「郎君……」董白伸出手去，被她攔了攔。
井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她匆匆趕過去時，同心一把將井蓋蓋上。
陸懸魚看了看同心，又看了看董白，還有那兩個孩子，和圖書她突然明白了眉娘的去向。
……他應該趕緊上馬，他可以騎馬離開，他不是已經逃了一次，他的腿為什麼在哆嗦？！
「繼續向前。」她說，「拖得越久，進城的西涼人越多。」
「……然後呢？」
「……什麼話？」
「……還在巷子里？」
她是不是太累了？握著黑刃的手也開始抖個不停，她伸出左手想要按住它，卻發現顫抖的不是她的手。
「長牌兵！弓弩手！」他怒喝一聲，於是原本擋在他身前的二十長牌兵便步步上前，將她圍了起來！而在長牌縫隙之間，兩旁守在高處的弩手亦見了令旗！
「我只是這幾日吃喝少了一點，又沒怎麼睡，」她強忍住頭暈目眩，勉強笑了笑，「眉娘呢？」
首先，她得將馬牽出來，然後再尋一架馬車，沒有馬車的話，板車也行，周圍兵荒馬亂一片，肯定有出城的辦法……她……
少年劍客就那樣踩著他的士兵的屍體，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過來，而那十不存三四的士兵已經全然散開了……甚至說得更準確點……那些士兵在這個重傷的人面前完全崩潰了。
……那真是何其幸福的回憶。而今的百姓要全力以赴，九死一生才能逃離他們的家園，因為慢一步，或者快一步，都會被西涼兵察覺，然後便是毫不在意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