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啞然一會兒，「我原本是來看一看兗州軍動向的。」
「好些日子未見，」那人笑道，「郎君為何如此狼狽？」
原來真正的「列缺劍」是這個樣子，原來真正的劍神是這麼個不知姓名的少年。
曹將軍是個仁德公正的主君，去歲征伐徐州時用來殿後的后軍，今歲便作前軍，令他們也能夠分得一份犒賞，因此哪一個士兵不會感恩戴德呢？
他倒要看一看，什麼樣的劍神能扛得住他的八石弩！
陸懸魚依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望著那個婦人，她周身似乎被那一點點光亮所籠罩，因此也亮起了曲折蜿蜒，如流水一般的光。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少年的身形便動了。
「是。」她自嘲地也笑了笑，「我聽出來了，是眉娘子呀，姐姐為何會在這裏相見呢？」
「你隻身一人，如何逃離昌慮城呢？」他笑了一笑，「若肯棄劍而降，這城中金帛子女，任爾挑選，豈不比你這番徒勞來得輕鬆？」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紀。
「郎君既有神劍，又有神通，世間再無亞者，為何遲遲未去，滯留於此？」
曹洪上下打量了幾眼之後，終於緩緩開口。
不僅動了，而且城牆上亮起了一道藍白色的電光！那道電光照亮黑夜，也將一道殘影刻進曹洪眼中！他驚詫莫名——天底下當真有人出劍如電！如同破開雲層，從中決裂而出的閃電！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曹洪聽得很仔細，於是語調裡帶上了一絲義憤填膺，「陶謙殺我世父，我如何能放過徐州賊子！」
他覺得自hetubook.com.com己到底是見識到了這樣的劍術，縱死也無憾了。
「被逼至水中？」
曹洪在察覺到有什麼尖銳而冰冷的東西刺穿了他的金甲，扎進了他的胸膛時，已經仰面朝天，身體不受控地倒下了，周圍一片驚呼，圍了上來。
「郎君未曾見我，怎說與我『相見』呢？」
「陶謙殺你世父，你為何不殺陶謙，而要殺這許許多多的百姓？」少年問道，「他們難道沒有世父，沒有親人嗎？」
清澈而靜默的水域下，有游魚緩慢而過。
他這樣的懊悔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泰山府君是誰？她迷惑地想，為什麼不是閻王，或者哪個死神，而是什麼泰山府君呢？
【你好像短暫地睡著了，我還在想，你不能在水下待太久，】黑刃說道，【現在感覺怎麼樣？】
若他久留一處不動，士兵們自然能將其圍而殺之，偏他在城中上躥下跳，登高爬樹靈巧之極，天色又漸暗，火把影影綽綽之間無法看清這人身形。見天色暗了，這人便更加受了鼓舞似的，在城東殺上幾人，忽又至城西大肆殺戮，令人防不勝防！
少年的長劍破開了長牌兵的包圍，來到了他的面前。
曹洪趕到的時候，兩個軍校終於帶人將那個劍客逼上了西城牆，或者說，那人終於是殺累了，自西城牆而出，便被人察覺到了。
她忽然睜開眼。
少年望了他一眼，聲音既輕且冷，「我若想要這城中所有百姓活呢？」
士兵們匆匆忙忙地舉著火把，跑到城外的薛水旁，仔細地開始搜查起每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寸土地，想要將這個受了傷但不知生死的劍客抓回來。
「在我看來，此間良賤如豚犬爾！」這位將軍的神情中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兇狠與鄙薄，「豈能與我曹氏人相提並論！」
但更多雙眼睛，正在水下望著她，那些悲愴的，絕望的，已經不能動的眼睛，就那樣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她，看她慢慢從腿上拔出一根弩矢，再從腰腹間拔出一根弩矢，於是一股又一股濃重的血漿從她的身體里湧出，將河底這一片水域染得更加渾濁不堪。
他殺了這些士兵許多同袍，其中甚至有他們的同鄉，甚至也許有兄弟摯友！如何能夠不畏懼？
看著那樣形單影隻，如同初春荒野上孤零零生出新芽的小樹，似乎不須疾風勁雨，輕輕一推便會折腰。但他不需要出劍，只要一雙眼睛輕輕地掃過去，擋在他身前的長牌兵也不願與他對視！
「郎君本不必有此一戰，」她問道，「郎君此戰，究竟為何？」
曹洪並不感到驚訝，他之前就在思考這個劍客在城中突如其來的襲擊有什麼目的，現在聽到這樣的話語，只感到一陣輕微的憐憫。
自從長安之亂時，有劍客孤身守城的消息傳出，青兗之地便多了許多遊俠兒，各個都肖想自己也能劍如驚雷，一劍斬殺百萬兵——他自青州募兵，收編了這數十萬的兵士而歸時，軍中便有好幾位劍神！高個兒的劍神，矮個兒的劍神！一頓能吃十碗飯的劍神！見到寡婦就走不動路的劍神！人人都是劍神！袁術麾下那個五雷賢師也號稱是ｈttps://ｗww•hｅｔuｂoｏｋ.coｍ•cｏｍ能落雷的劍神！城頭上這個雞崽子似的黃口小兒也被兵士們傳為劍神！
這些青州兵也有父母妻兒，在徐州百姓家中翻找出的每一枚銅錢，每一顆粟米，每一尺細布，都恨不得帶回故土，補貼自己家人吃用。因此那個少年劍客的出現就特別的不合時宜，也特別令人氣憤。
有人腳步輕柔地走到了她的背後。
於是那些享用了鮮血供奉的魂靈似乎變得溫和起來，不再那樣沉默而專註地注視著她，她也終於能夠將後背靠在一塊大石上，稍微地休息一下。
而在攻城中沒流足血的中軍、后軍，所面對的就是被前軍挑選洗劫過的城池，他們必須更細緻的翻找他們的戰利品，從房前屋后，從盆盆罐罐，甚至從不開竅的百姓肚腹里，才能尋得到他們的犒賞，那些蒼頭黔首家中又有什麼積蓄呢？除了幾尺細麻，兩袋糧食，就只能盼著還剩下幾個年輕女兒，被這些百姓藏好，未曾被前軍發覺，可令他們拖了帶走。
至於這幾十名弩手到底那一個才是射中那少年，令其長劍不能再進一寸，救下曹洪性命的人，曹洪已經不是很在意。
這個問題只在心中轉了一轉就很快想通了——同為武人，行走在生死之際，會令士兵們感到畏懼的，並非什麼虛無縹緲的劍意，而是殺人的技藝。
她坐在水底，透過殷紅的河水向上望，火光便變得扭曲而離奇，如同另一個世界不經意的森然一瞥。
這話說得對，她恍恍惚惚地想著，轉過了身。
【好多了，】她費力地動了動自己的四肢，【我們走吧https://m.hetubook.com.com。】
「所以……」她想了想，「你是鬼魂嗎？」
「犒勞」指的是他們在各自的軍校帶領下，將昌慮城劃分出幾個區域，先登有功者，可以分到那些家境殷實的居所，闖進門去，將他們拽出來，一個個拷問財產在哪，待家產搬運得差不多了，再將一家老幼殺絕，女眷中或可選出漂亮柔順的婦人帶走。
因此他只看見了那個少年身中數箭，被長牌手撞下城牆的模糊身影。
那雙冰冷的眼睛也來到了他的面前。
因此他們很快就後悔了，後悔之前將太多的屍體傾倒進薛水之中，這條自琅琊而出，從昌慮蜿蜒而過，向南匯入大野澤的河流上遍布屍體。那些屍體輕輕翻滾著，偶爾碰撞著，但總歸在河水的流動下，在火光的照耀下，寂靜無聲地緩緩向前。
士兵們不得不暫時中止他們的狂歡，匆匆忙忙地集結起來，一伍一什，並肩警戒，甚至連有些百姓在眼皮下逃走也顧不上攔截，用火把將一寸寸的土地點亮，想要將那個鬼怪一般的屠夫尋找出來。
「郎君知我死在水中，卻未曾親見，自然想象不出我此時的面貌。」眉娘的聲音還是很溫和。
一具年輕婦人的屍體自她眼前緩慢而過，她大概是自己投水而死的，因此衣衫便格外齊整些，一雙小小的銀耳墜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點幽靜而可愛的光亮，緩緩折入水底。
其實還有嘲笑與鄙薄，但他掩飾住了。
「我為精魄，因泰山府君憐憫我而至此，或我原本便只是郎君心中的一點念想，又有什麼區別？」
他的確十分年輕，未及弱冠之齡，一柄劍和圖書守在身前，目光靜而冷地越過層層長牌兵，望向了那個金甲將軍。
城牆上一地的屍體，有百姓的，有昌慮守軍的，也有曹軍的，層層疊疊的屍體上，火光忽明忽暗，照出了少年的身影。
她破開水面，輕而無聲地爬了出來，那個年輕婦人已經隨著河水，慢慢漂向月光所在的方向，而她站在河岸旁，向著那個方向又看了一眼。
【去哪裡？】黑刃問道，【去做什麼？】
為了救你。
曹洪聽著弩弦絞緊的細微聲音在身後二十丈外傳來，那陣陣輕而尖銳的聲音令他感到安心，但他仍然沒有忘記反駁這個少年。
她在心裏這樣默默地想。
眉娘似乎無聲地笑了一笑。
這些劍客自以為隻身單劍便能擾動天下，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習氣。曹洪抹了抹自己的鬍子，匆匆忙忙往城牆上趕的時候，心中還在埋怨著。
生者的世界已經無法影響到它們，火把的光輝自然也不能穿透它們。因此那些兵士只能悻悻地胡亂在四周巡查一番，便回去復命。
因而曹洪心中不覺訝異，這個少年身上的氣勢是哪裡來的呢？
「我只是有點兒累，」她立刻為自己辯解道，「我剛剛打完一架，有點兒累。」
……為了救很多個你。
他一瞬間感到懊悔，因為他的弩兵齊射時，那少年必然是活不下來的，他未曾真心招攬他，甚至連名字也未能留下！
這應該是一個犒勞士卒的好日子。
他狀如瘋癲，在城中四處亂竄，見到兵士便會上前一劍，殺過幾人後又藏起來。他的劍既快且准，士兵們又忙於屠戮，初時未曾察覺，不過半個時辰，便被他殺了一百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