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還是不對勁。
……馬上要出門了，但是騾子病倒了好幾頭。
重點是，她營中某些單身狗久旱逢甘露，好不容易踅摸到個老婆之後，行軍這件事的難度就徒然加大了！
「不留下去哪裡？」她問，「附近的鄔堡嗎？」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後將它拋之腦後。
博泉這個營地有點特殊，沒有賦稅支持，也不搜刮民眾，而是穩定地敲詐附近各路鄔堡豪強，用劫富濟貧的方式來供養這支軍隊。士兵們每月可以領一份餉金，但在這裏似乎又沒處去花。有的士兵將餉金寄存下來，準備將來有機會放假回家時再領走；有的士兵根本沒有家小，就開始隨手亂花錢；還有的沒有家小就準備創造家小。
遊俠兒的眼神躲了一下。
至於博泉這裏，既然已經有許多流民在此定居，陸懸魚就乾脆將它交給了一個信得過的遊俠兒，要他帶著那幾個殘次品，留在這裏照看流民即可。
「打仗嘛，」董白說，「也不是沒見過。」
女子瞥了她一眼，「將軍欲往何處，小婦人便去何處。」
董白輕輕搖頭，嘴角翹起一個酒窩。
「阿兄若遇閥閱世家，我亦知該如何與之往來。」
「……我也可以不往來，」她說，「我有特別的交流技巧。」
她忽然有了什麼不太好的預感。
「先至者？」
好在家中不缺木柴，燒了兩大桶熱水，讓她清洗了一下自己。
姐姐妹妹們互相看一眼，飯桌上就有點低氣壓，但董白立刻說話。
「那怎麼行！」她想都沒想就否定掉了，「那是在打仗。」
「先隊至者。」
今天的晡食特別豐盛，同心殺了一隻雞，佐以春日里新上市的野菜和-圖-書嫩芽，吃起來清香爽口，美中不足是今天的話題特別嚴肅。
「郎君，並非小人不精心照看……」睡里夢裡都忘不了這攤子事的李二苦著臉說，「這些騾子究竟如何病倒的，小人實在不知啊！小人自十三歲起，學的就是殺豬劁豬的手藝，小人實在不知這些畜生是怎麼回事啊！」
那些流民就是因此漸漸聚攏過來的，罵也罵不走，打也打不著，人家又不是軍營的一員，而且還十分乖覺地在營外一里地外建立起了小據點，開賭局的也有，賣貨的也有，當然裏面還有婦人，年紀大些的幫忙縫補漿洗衣物，年紀小些的就有了別的主意。尤其是這裏的士兵既然不少是單身狗，很容易就偷偷摸摸在外面建起了家室。
「這都不是什麼大事，」她努力地繼續說服她們，「行軍艱難……」
……不是她想為難這些婦人，也不是她圖什麼虛名，甚至可以說，在青州界內，讓這些百姓跟著其實問題也不大。
但她又沒辦法說「你大父真棒」……
董白那張小臉鼓了起來，她眼珠轉了一下。
要整隊先至，才有肉吃，因此督促士兵速行就不再是她的職責了。一字之差，董卓用心精妙之處便顯現了出來。
除卻牲畜們被灌了些治腹瀉的葯，再催促照看騾馬的人將它們牽出去吃些新鮮草之外，將軍準備領軍出征這件事在博泉引起了軒然大|波。
……全家都大驚失色，沒辦法，她們真是沒見過陸郎君這麼狼狽的樣子，小郎還能認出她，阿草乾脆沒認出來，剛學會的話也忘乾淨了，指著她就開始大哭，董白怎麼哄都不行，最後同心過來，照屁股拍了一巴ｈtｔｐs://ｗwｗ•hｅｔｕboｏk•cｏm.ｃｏm掌，總算止了。
如果是在自己地盤，或者友軍地盤上，你不能靠掠奪敵人戰略物資來補給，於是一粒糧都必須自掏腰包，那麼糧價是買方說了算，還是賣方說了算？當然你也可以跟友軍地盤上的地方官，士族豪強們友好協商，不過，足下郡望是……？
董白眨了眨眼，「比如說，我識文斷字，能寫會算，算不算手藝？」
行軍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不管是在友方地盤上，還是敵方地盤上。
但她沒想到出門就這麼讓她煩躁！從博泉向南到平原城這段路通行無阻，天氣也晴好，原本大半天時間怎麼都該到了，結果天不亮啟程，日落時才到，於是紮好營寨時，天都已經黑了，耽誤了她許多事。她要是拔出劍來嚇唬人，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數多了，這些士兵難免就要變成滾刀肉，她又狠不下心真為這事戳誰一個窟窿。
於是屋子裡短暫地沉默了一刻，只有阿草爬來爬去的聲音。
順帶一提，劉備比她早走了兩日，但她不久就追上了，因為劉備不到兩千的軍隊，帶了三四千的流民在走，那個場面就，就特別的壯觀。
她只有三百人，組建不起什麼糧道，只能讓大家將所有糧食都裝車運走，因此博泉這裏幾乎不能留什麼人在。
「自長安至此，一路都ｈetｕbook.coｍ.ｃom走來了，」同心說，「還有什麼更難的。」
她突然又有了那天被潑婦堵門的無力感。
……其實帶著姐姐妹妹們走，也不是那麼不能考慮。尤其是在她發現這個行軍時，都難以避免的要帶上一大群百姓之後。
「阿兄若是帶上我，」董白打破了這個冷場，「除卻縫補針織外，我還有許多手藝能幫到你呢。」
「徐州並不太平，」她想了一會兒才說，「我見過許多慘象，如長安那般，甚至勝過長安。曹軍勢大，算上我這幾百人，劉將軍不過兩千兵力，在曹賊面前不過螳臂當車，如何能令你們親涉險境呢？不如留在這裏……」
「你真棒！」她誠心誠意地誇了一句，然後覺得不太對勁。
她有一具戰士的身體，也有一顆戰士的心，因此強度高到難以令人忍受的戰鬥她也能堅持下來，但並不意味著身體不會留下痕迹。
首先是糧草，你有多少車馬，有多少民夫，你的糧道有多長，途中需不需要護衛。
當然，回博泉之前，她得先回一趟家。
「待回來時，我孩子也生了，他也不見了。」小婦人又瞥了她一眼，然後突然軟軟地坐在地上，捂著眼睛就抽泣上了，「聽聞將軍素有仁愛之名，為何要為難我等草芥啊……」
天色未亮，她在牲畜棚裡外轉來轉去，查看那幾頭病懨懨的騾子，突然就想起了董白的那句話。
有多大呢？
「行軍途中多有艱難險阻，」這位小陸將軍硬著頭皮說，「你們要是擔心餉金問題，待回來時……」
「將軍！將軍小人的幼弟是不是掉隊了！將軍！小人想去尋他！他年紀尚輕，不辨方向，若尋不見小人！將軍！嗚嗚嗚嗚嗚……」https://m.hetubooｋ.ｃoｍ•cｏm
……？
如果是出了友方地域，來到了敵方的勢力範圍，你當然可以去掠奪敵人的戰略物資，但你每次搶糧都伴隨著大動干戈，屯糧之所素來是雙方最為看重之處，不火拚一場是沒人願意心甘情願將糧草奉上的。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去搶當地百姓的糧，但那樣的話，你與曹賊何異？
小郎聽了半天，突然捶起了桌子，「我是男子！我可以——阿姊！阿姊我錯了！」
這支隊伍雖然還在前行，諸如此類的聲音卻在此起彼伏。這群士兵磨磨唧唧的目的只有一個：怕行軍速度太快，後面的百姓跟不上，尤其是坐在獨輪車上的媳婦，這要是沒跟上，這仗就要白打了！
「將軍，將軍！小人摔了，小人磕到頭了！小人什麼都看不清了！將軍且先行，小人在路邊歇一歇……」這是出門前二十里。
陸懸魚用過晡食，連夜回到博泉時，見到了一個幾乎就要變了樣子的李二。
「我覺得那些依附過來的流民或許不會留下。」遊俠兒這麼說道。
「……自然是不成的，你們跟著是要走到哪裡去啊？」
現在聽說這支軍隊要開拔，不知何時能歸，一部分百姓捨不得已經開墾的農田，留在了博泉，還有一部分——尤其是已經在營中有了夫君的婦人——就堅持著要跟過來了。
「阿兄莫氣，我嘗聞大父言，于涼州行軍時，士卒懈怠，大父于日暮處烹肉，先隊至者可食，屢試不爽，阿兄亦可試為之？」
董白眨了眨眼，「以前大父與我講過許多軍中趣事，可惜不能與阿兄同行，只能待阿兄歸來時再講與阿兄聽。」
那些在她浮出水面時便開始結痂的傷口，此時血痂已經快要脫落了，她用指甲hｔｔｐs://m•hｅtuboｏk•ｃｏｍ.cｏｍ摳了一下，於是一個個深深淺淺的傷疤便顯現出來。
「雖然也算，但我自己也能算清賬目。」
「小婦人並未想要打擾將軍行軍，」女子說道，「我們跟在隊伍後面走也不成嗎？」
「郎君欲往徐州？」同心問，「何時方歸？」
「……比如說？」
「雖然我的兵馬很少，」她說，「這也是正規軍啊，不能這樣的。」
「將軍！小人腳崴了！啊好疼！好疼啊！」這是出門前十里。
「春時多雨，草料容易發霉，阿兄可曾想到？」
待她回家吃飯，指天罵地了半天，在一旁抱著陶杯喝水的董白突然小聲開口了。
「……哈？」
大家都覺得人很少，出門拉練很辛苦，不如繼續在博泉種地，但她還是堅持著將一項項命令發布了下去，包括但不限於怎麼裝運糧草，怎麼裝運錢帛，帳篷是重中之重，但各種工程用的器具也絕對不能忘記。雖說劉備在前面開路，兵馬至北海以前都是在青州地域里活動，但萬一遇到什麼自然災害呢？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本事還是得有的。
「郎君若有閃失，天下何處不是險境呢？」
「軍中的男子難道各個會縫補不成？若是軍旗破了，還不是要女子來修修補補？我會洗衣縫補，又會生火做飯，怎麼進不得軍營？」
「我亦不知，但……總要數月吧。」八百里的路程，去時半月，歸時半月，但中間打仗要多久，她也不知道。
……好煩啊，她總覺得舊軍隊那些鞭打士兵，甚至割耳朵之類的懲罰方式過於殘暴，對待士兵應當以說服教育為主，而且在她招納了這批冀州兵之後，覺得營中日常也倒還好。
「我們與阿兄同去可否？」
……她得想想怎麼說，但四娘立刻也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