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太史慈豪爽地應了一聲,拎起一隻烤得差不多的兔子開始啃,「那便多謝賢弟了!」
鬼師揣度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添了幾句。
太史慈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一身細布短衣,身背長弓長劍,樹下拴著一匹馬,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沒有半點金玉飾物,顯見不是什麼豪富之人,卻那樣認真地要將自己所有的東西分他一半——
「啊這,」她尷尬地看向自己的主簿,「我知道我做的事有點不妥……」
她眨眨眼,「……歸來?」
「我欠了許多人的債,」他說,「我要去還債。」
鬼師將頭緊緊地貼在地上,不敢與賢師居高臨下的目光對上,更不敢僭越地去看他此時的舉止神情。
話是這樣沒錯了,但多少有點保守。
土路的另一旁慢慢傳來了車輪碾過凹凸不平的地面所發出的聲音,吱吱呀呀,顯得很是勉強,而許多車輪一起這樣吱吱呀呀,整支車隊都顯得有些不堪重負。
她對太史慈那個被火燎過的鬍子印象特別深,因此甚至不必想象也能猜到這一路何其艱辛驚險。
田豫看看嚮導,嚮導趕緊下馬跑去問漁夫,過了一會兒才回來,「兩岸倒淺,中間足有三丈深,據說有的地方有五丈余深,將軍若想洗澡,在淺灘處玩一玩也就罷了,莫至河中心!危險!」
【連雞毛都不能剃,】陸懸魚呵呵噠了一聲,【你也算是神劍嗎?】
「陶謙手下龍蛇混雜,」另一名侍奉左右的鬼師小聲說道,「之前聽說他們曾借了賢師的威名,嚇退曹操,而今竟不知死活,又領了些浮屠教的人來,竟不自量力,想要試一試賢師的手段。」
「丈夫在世,恩必報,德必酬,」太史慈說道,「與劉使君身居何職又有什麼干係?」
她轉過頭去,「這是邗溝么?」
這位人間兵器向她行了一禮,將金餅小心揣了起來,還沒忘記帶上啃了一半的烤兔子,策馬而去,留下她站在原地,有點迷茫地盯著看。
「大概多深?」
但現在她暫代的職位和得到的福利,以及老闆承諾的薪金都是兩千石的水準了,那她就得認真嚴肅地想一想,到底要做點什麼才能對得起自己享受到的這一切呢?田野里汗流浹背的農夫辛勤操勞一年都吃不到一粒冰鎮葡萄,她憑什麼可以吃呢?
小妹子驚恐地睜大眼睛,「妾不敢!」
「是。」
【……咳。】
……不,她不想洗澡,尤其不想當著眾人的面洗澡。
「他要修,便讓他修,」他從容不迫地開口,聲音如沉雷一般,帶著一股壓迫感,「我有列缺劍在手,豈會懼怕一個欺世盜名的奸人?」
「我年幼時,我父和圖書棄世,後來我離家求學,家中老母年邁體弱,北海孔融,揚州劉繇都曾接濟過我母親,」太史慈說道,「去歲我替孔北海送信,便為報恩還債。」
大清早起來就沒吃飯,忙著趕路的這位神射手啃得津津有味,含含糊糊地用表情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尤其是這樣一位勇武、孝順、坦坦蕩蕩,又很講義氣的朋友,她想,為什麼要為了一點錢財,一次又一次地被迫給人賣命呢?
太史慈轉過頭看向了她,似乎並不覺得她的問題突兀,只是豁達地笑起來。
這位「五雷賢師」終於緩慢地站起身來,晦暗而布滿五雷符文的帳篷因他那高大的身形而一時充滿了壓迫感。
孔融被賊所困時,全城上下沒人敢出城求援,只有一個太史慈為了報恩,在賊軍重重包圍之中突圍而出,數日數夜不眠不休趕到平原城來求劉備出兵。
對她來說,她暫時還沒考慮賦稅和民生,以及一個正經的太守應當考慮的各種日常公務,已經算是相當尸位素餐了。
「太史兄!」
「賢弟如何在此!」
「哈?子義兄為什麼會欠債?」
路的另一邊出現了田豫騎在馬上的身影,見到她與太史慈,也吃了一驚。
「這樣一馬平川的地形,也怪不得人家會跑過來。」她評價了一句,「我既來此,總得想點辦法。」
但不用煩惱苦夏難熬,因為現在她有了各種令人髮指的福利。
「你沒有別的什麼辦法報恩了嗎?」她問道,「劉繇資助你家不過金帛,為何不用金帛來還,而要用命去還呢?」
「我的車隊來了!」她跳起來,「你且慢慢吃,等一等我。」
於是太史慈那張劍眉星目的臉上顯現出難得的困窘之色,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道,「就算我收了,我也帶不動這許多財物是不是?」
樹蔭不遠處有溪流,太史慈洗洗臉,又喝了點水,給自己略微整理一番后,回來坐下。
田豫被噎得說不出話,但黑刃表揚了她。
他鄉遇故知可能挺讓太史慈開心的,大笑幾聲后還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個鐵一樣的手差點給她拍散架不說,這個哥上下打量她一番,冷不丁地還奚落她一句:「上次一別已有一年整,賢弟還是未見須髯啊!」
郡中各縣還算太平無事,城中瑣事又有田豫打理,因此她研究了一下主公留她在此,最需要她做到的兩件事:
「這些就足夠我還劉繇的債了,」他眼睛有點直愣愣地盯著她看,「其餘的賢弟縱使要送,我也不能收。」
「也是如此報恩嗎?」
她說這話時,心裏想到的自然是收繳到的笮融那些金銀。對m.hetubook.com.com她來說,自己賺的錢是錢,這些收繳來的東西難免有些輕飄飄的沒有存在感,而且自從經歷過董太師的小錢危機之後,她對這些金燦燦亮晶晶的東西總有點偏見。糧食是不能亂給人的,但是金錢珠玉這東西,拿來幫幫朋友也沒關係吧?
黑刃堅持著沒吭聲。
「好,」她回過頭,衝著太史慈招招手,「這二十車錢帛,分你十車。」
而在聽說曹操退兵,陶謙表劉備為豫州牧后,袁術又遣「五雷賢師」領四千步卒至塗唐……這就屬於袁公路之心,路人皆知了。
她最近幾天都在這附近走來走去,觀測合適的營寨位置,最近總算是把活幹得差不多了。
「家境寒苦,雖未至不名一錢,卻也沒有別的辦法能還債。」
而她現在面對的這份工作是她既不熟悉,又不擅長的,這個汗就格外多一點。
太史慈鄭重地點點頭,「我先去見過劉繇,將舊事了過,必來尋賢弟,賢弟縱離廣陵,天南海北,我亦不忘此言。」
於是陸懸魚臉上也露出一個欣喜的微笑,「那就行,我還想這兔子只拿鹽腌了一下,不見得入味……」
當然她也能理解田豫的想法,她是暫代廣陵太守之職,笮融的財物人馬是實打實落進她口袋裡的,沒必要都搭在這裏,讓後面不知道哪位幸運兒白撿了便宜。
「沒什麼不妥,」田豫斬釘截鐵地說道,「郎君此舉,令我敬服!」
婢女見她起身,連忙迎了過來,「將軍是要出門嗎?」
「……啊?」
「是。」
一是萬餘下邳百姓的安置工作,他們已經滯留了大半個月,雖然附近叢林茂密,只要出去樵採,怎麼都餓不死人,但萬餘人的消耗是驚人的,如果不做管理,此時尚可,天氣寒冷時就容易爆發瘟疫,而且怎麼填飽肚子也是個大問題;
田豫沉默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整理好言辭,「縱使如此,郎君之意,袁公路豈能不知呢?郎君此舉仍是在防他啊。」
「……但你都答應過我了。」她有點不高興地瞪著他。
被她剃過鬍子的太史慈勒住了馬,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認了認她,然後立刻從馬上跳下來,一臉驚喜。
「離青州千里之遙,在此又能見到賢弟,使我大慰平生。」
這個八尺高的,打扮總是很像人間兵器的青年沖了過來,表情很是崩裂地在馬車旁翻了一翻,然後拿出了十個金餅,給她看了看。
這人投資不善?或者愛喝酒?甚至是條賭狗?
……雖然對太史慈後半段話有點迷茫,但心裏還是很高興的。
「若當真沿河下寨,修起壁壘,陽翟侯豈不怪罪賢……」
……偶爾後面追著和-圖-書一頭野豬。
「國讓,」她喊了一聲,「你說若我將營寨箭塔修築於此,會怎麼樣呢?」
二來是廣陵郡沒多少兵力,也不清楚百裡外的塗唐究竟什麼狀況,她必須得防範袁術,保住這個郡,同時還不能防範太過,激怒袁術,畢竟搞摩擦導火線這種事大家都不想的;
「郎君……」
也不知他們現在如何了。
「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她有點好奇,「子義兄為什麼會來徐揚之地?」
「那不錯,」她轉轉眼睛,「袁術不是自領了徐州伯么?我防他又如何?什麼人看到鄰居加固大門會生氣呢?」
「啊,我被劉豫州派過來的,兄——」
她這樣一邊擠兌黑刃,一邊兩眼無神地盯著兩隻倒霉的野味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轉過身望去,一個騎士自東向西就過來了,還是夏天,還是一身鎧甲,還是長弓箭囊長槍,但鬍子沒那麼臟,也沒那麼亂,於是離近了她就認出來了。
……田豫的石化狀態結束了,恢復了動靜。
【不愧是做了官的人,】它說,【說話也有氣勢了!】
「不錯。」田豫指了一指後面,「那些由冀州兵護送的便是。」
今天第一隊民夫被遣來邗溝東岸,砍伐樹木,平整土地了。她怕在城內遇到狂信徒,又不想在府里宅著吃冰鎮葡萄,就早早跑出來了。雖然在修營寨的問題上,她經驗不足,不能瞎指揮,但圍觀看熱鬧也不錯。
田豫點點頭,「不錯。」
「……郎君是說?」
「這有什麼不敢的,」她匆匆忙忙地進內室去換一套方便出行的衣服,臨進去之前停了一下腳步,「你要是不愛吃這個,分給其他僕役也行。」
「……賢弟?」他將烤兔子從嘴邊放下,試探著喊了一聲,「這些是你的?」
那張大部分時間下都挺平淡,甚至有點面癱的臉震驚了。
「咳。」
「嗯,」她點點頭,「都是我的,現在有一半是你的了。」
離廣陵城向西行得越遠,村莊便越少,不知不覺耳畔聽得水聲,眼前也是一亮,一條寬而緩的河流自北向南,緩緩匯入長江。
「我將他們遷來這裏,離廣陵城並不遠,」她說,「清理一下河泥,在這片林地里整理出幾個寨子用來居住,然後開墾些荒地,不好嗎?」
青色與玄色交織的帷帳之後,「五雷賢師」閉著眼睛,不言不語地聽完信徒的稟報,眼皮微微動了動,那名信徒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我回來時冰就化了,」她說,「你把葡萄吃了吧。」
「好吃嗎?」她關切地問道。
其實也只有面前嗞嗞冒油的一隻兔子,一隻錦雞,倒頗有些饞人。
她還是不贊同,「劉繇是大漢宗和_圖_書室,揚州刺史,不會在意那一點錢吧?」
「裝了錢帛的車也運出來了吧?」她問。
「嗯,」她摸摸身上的絲袍,「去幫我尋田主簿來,還有……」
如果她領的是一年不足百石的殺豬工資,她只需要每天閉眼殺豬就行;如果她領的是僕役的百石工資,她也可以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在都亭侯府做些雜役。
但工地沒東西吃,她看過熱鬧后還是跑了出來,打了一隻野雞,打了一隻兔子。考慮到吃獨食最好別去人多的地方吃,尋了路旁一處樹蔭下,撿了些枯枝過來,搭了個簡易烤架,就這麼烤起來了。
她恍然大悟,「你這次是要去尋劉繇。」
至於每天的伙食,廣陵這地方東邊靠海,南邊靠江,河鮮海鮮流水一般往城裡送,虧了誰也不會虧了太守,更不用提那個極其高標準的薪水。
「再向前便是邗溝了,」跟出來的守軍嚮導指了指前方,「過了邗溝既是袁術的地界,那些賊寇常來廣陵郡滋擾百姓,官吏亦苦不堪言。」
「既然這樣,」她想了一想,「我這裡有點東西,分你一半好不好?」
但正因他的視線被地毯所遮擋,因此聽力變得格外敏銳,他聽到賢師在帳篷里踱了幾步,最後走進了后帳,沒過多久,忽地傳來一聲彈鋏之音。那聲音與普通的長劍不同,顯得更為渾厚,也更為冰冷。
陸懸魚尷尬地站在土路上,聽著自己悶棍敲來的主簿慷慨陳詞。
「我少時跟隨劉豫州,他亦有輕財重義的美名,但比起郎君的手段,還是差遠了!」田豫激動地說道,看她想阻攔他,還立刻將話一轉,「郎君心中一片澄澈,並未用過什麼手段,在下亦知,但比起許多用盡心思手段之人,何止高明十倍!這位太史子義是個真正的豪傑,輾轉至今,未曾有人降服得了他,但從此後……」
但這一幕也令她想起了呂布高順,還有張遼魏續那一群人。
「五雷賢師」靜靜聽著,仍然不言語。
兩岸有船夫,有漁民,自然也有小漁村,人不多,衣衫看著也襤褸,有赤腳的女人在河畔汲水,也有光屁股的孩童在玩耍。
土路兩旁的草木長得過於鬱鬱蔥蔥,簡直氣勢磅礴,若不是騎在馬上,很容易就看不清前路。這樣的叢林之中什麼野獸都有,只是光天化日,又見到一隊騎兵,很自然就躲藏起來了,只有莽撞的錦雞或是小鹿會突然從土路上跳過去。
太史子義莫名覺得這幅情景很是可愛,這位年輕朋友天真的話語也很是可愛,甚至連剃過他鬍子的那一點事也被他拋之腦後,只記得少年當初看管瓜棚,剛一見面便請他吃了一餐飯,一顆瓜的往事。
……要是https://m.hetubook.com.com吃過烤肉還能吃個瓜就更好了。
田豫用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他這一輩子都是郎君的人了。」
……這就讓她感覺很不安。
雖然這一片全是叢林,但很麻煩的一點是……這附近也全都是平原。
袁術的大本營在豫州和揚州這一片地方,因此大片領土同曹老闆的兗州接壤。眾所周知,曹老闆不是個老好人,附近諸侯除了老大哥袁紹之外,幾乎都被他毆打了一遍。因此袁術之前一直將主要精力放在北方,至於塗唐這地方,考慮到原本與陶謙是盟友,幾乎就沒遣過兵。
小妹子小心翼翼地等著她吩咐。
「你的住地在哪裡?我可以……」
這位侍奉左右的鬼師知道,那便是賢師最為重要的聖物——能引雷電的神劍「列缺」,他剛剛擔憂戰事的那一顆心被「列缺劍」的聲音迅速撫平了,他甚至感動得將要落下一滴熱淚,因為他全心全意地相信,這世上再沒什麼敵人,能抵得過那樣一柄劍。
當然,沒遣過兵不代表就沒有存在感了。袁術麾下的吳景自丹楊而退,而今暫留于歷陽,這位曾任丹陽太守的武將還是孫堅夫人的兄長,頗擅領兵作戰,因此屯兵于歷陽已經是不可小覷之事。
……十年過去她也不可能長出須髯來啊!這東西哪好看啊!東漢時期這些男人都什麼審美什麼毛病啊!
這位貴人來過邗溝之事,很快被河西漁民中的有心人報給了二十裡外,駐守在橫山腳下的「五雷賢師」。
「袁術若欲取廣陵,必繞不過郡治,」田豫說道,「趙昱兵將雖不足,但廣陵城加固過數次,郎君再行加固一二,足可無虞。」
「我們可以不搞得那麼興師動眾,」她想了一想,「你看,我那萬餘人也要有地方住才好,不能總是搭帳篷。」
時間緩慢進入六月份,樹上的蟬開始了大合唱,即使坐在那裡不動如鍾,也會滿頭大汗。
田豫石化了。
太史慈也石化了。
「隔岸便是袁公路的地界,」他說,「如何能不被察覺啊?」
除了柔軟輕薄的絲衣,溫潤清涼的竹席外,美貌的婢女還悄悄搬了一盆冰過來,上面壓著一串葡萄,洗過之後的葡萄晶瑩剔透,拿冰鎮著,摘一顆來吃,整個人都跟著透心涼了。
那雙閉得不怎麼牢固的眼睛突然睜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鬼師嚇得滿頭是汗,畢恭畢敬地俯倒在地上,「陽翟侯能有今日,天下人皆知仰仗賢師,就連那黃口小兒,若非借了賢師的威名,豈能活到今日呢?」
「不不不,」他連忙打斷道,「我帶了去必定不安全,不如留在賢弟處,這些財物既然是我的,我都留給賢弟隨意取用,待我歸來……再……再言處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