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列缺劍
第八十六章 「我的名字」

打袁術的時候,二爺收繳了一批戰馬,數量不是很多,大概一百多匹,質量也不算很好,就那種說是駑馬稍強一點,用來衝鋒略差一點的中原馬。
這天其實是個意外。
陸白被噎得長長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女郎——」
因此看到陸白此時仍然站在那裡時,他心中一塊巨石落了地。
「……啊?」
她覺得陸白還有些話沒有說完,便靜靜地聽她繼續說。
陸白正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臉來,看向了他。
她們和民夫一樣,都是敵人眼中的「資源」。
「其實我去的時候,他便很客氣,」陸白微笑道,「我生得美,又是阿兄……阿姊的妹妹,那些男子或是心生愛慕,或是敬阿姊的地位,總會待我很客氣的。
「但我回來時,偏將待我客氣極了。他問我究竟如何想出了那樣的計謀,又是如何能令這支小小的軍隊不曾潰退。」
長棍如雨點一般密密麻麻地落下!打翻了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陸白咬緊了牙,百忙中還抽空撿了幾把刀,給兩側拎短棍的婦人替換上,但賊人越來越多,而且被打得激發了凶性之後,終於也有人醒悟過來,這些婦人是絕對不肯輕易跟著他們走的!
可是這裡是沼澤地!越往深處走,就越難走!一腳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泥里,半天拔不出來,根本跑不快啊!
陸白很想尖叫,或者也應該大哭一聲,但她最後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一聲喝令——
她們手裡的長棍握得hetubook.com.com很緊,哪怕牙齒咬得咯咯響,哪怕眼淚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那些長棍和旗杆仍然牢牢地被握在手中。
泥濘的地,青色的竹竿,雪亮的刀,還有鮮血淋漓的動物內臟,她看到什麼都會想起那場戰爭,想起她將那把刀捅進一個她不認識的人肚腹里的感受。
那些骯髒的,殘酷的,血腥的畫面一瞬間被這個驚人的消息擊穿了,自腦海里驅散了。
「不好嗎?」陸懸魚問,「我總能讓你們安全一點。」
長刀落下,輕易地將旗杆一截接一截地斬斷,斬無可斬時,便捅進了一個婦人的肚腹里。
家裡只剩下小郎帶著阿草玩,以及阿兄。
是那個眼皮上帶著箭疤的阿姊,剛剛還出來替她穩定了軍心——她果然是極有氣勢的,旗杆既然被削斷了,正好削出一個極鋒利的切口,被她用盡全力捅進了那個潰兵的胸膛之中。
「停下!快些!組起陣型!」她立刻更改了命令,「將那些布帛快卸下來,短棍在側!長棍不夠便用旗杆!快些!再快些!撿起來啊!逃不掉了!」
似乎死了幾個婦人,也傷了幾個,其餘的女子有些在為她們包紮,有些在哀聲哭泣,還有些既不哭,也不低頭,而是去翻找那些潰兵屍體上的武器,然後小心地別在腰間。
……雖然說這個話的時候有點尷尬,但總歸還是,還是說出來了。
但這時候哪有那麼多西涼馬呢,他嫌這些馬跑得慢,人家袁術也嫌啊,他www.hetubook.com.com能說不要嗎?好不容易搶來的,那肯定得要啊。
「我忘不了,」他說,「我只是告訴我自己,不要被它改變太多,至少我最看重的那部分,不能被它改變。」
「我懂了,阿兄。」
「……最看重的?」
「我可以分阿姊幾十人,」陸白說道,「但我的健婦營不能去。」
「將她的位置補上!快些!」
「我現在終於知道,阿兄為何不願我從戎。」
但陸白聽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她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了一句。
「戰爭總是會改變一個人。」阿兄如此說道。
「……阿兄?」
可以做苦力,也可以當備用糧,當然既然是婦人,她們還有其他可以用來給勝利者取樂的用途。
「『我』之所以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人的那部分,」阿兄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為什麼?」
但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呢?
陸白靠在憑几上,陽光落在她的衣袖上,看起來柔弱極了。
「我是個女人。」
這樣的天氣里,豬肉都只能放在井中或是地窖里拿冰鎮著,但豬下水即使這樣鎮著也會很快不新鮮,所以這些東西乾脆拿出來擺在案板上,折價出售,有窮人圖便宜,過去翻翻撿撿那些血淋淋的,彷彿前一刻還在熱氣騰騰的腸胃,她路過時看一眼,也立刻轉開了目光。
「阿姊啊,我是女子,生來柔弱。尋常人想來,我若想青史留名,不過是倚仗嫁一個好夫君,生一和圖書個好兒子罷了。」
「阿姊是天下無雙的劍神,她們跟在阿姊身邊根本起不到護衛阿姊的作用,」她說,「就同世家貴女身邊的那些婢女們差不多了。」
她回到下邳時,還是下午,天氣熱極了,蟬在樹上瘋狂地叫。街上有小孩子拿了根竿子去粘那蟬,竿子細細長長的,她路過時看一眼,便會轉開目光。
「大父曾與我說起過史書上的許多名將,」陸白靜靜地看著她,「我那時只當做故事來聽,見到阿姊,我才知道那些人是真真切切活過的,因為阿姊將來必在史書上留下一筆,我心生羡慕,也想如此。
她的臉上有些血跡,但久經沙場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別人的血,她的衣服上也有血跡,手裡拎著的刀子也有血跡。
於是衝進來的賊人便見到了這樣一幅奇景。
當他衝上去時,陸白用力地揮動了一下小旗。
當偏將匆匆趕了過來,弓箭手亂箭將那些潰兵又一次驅散的時候,偏將長出了一口氣。
但她不能哭!
「但那種客氣……並非是對我一人的。」她斟酌著言辭,「若是換一個美人,或是換一位將軍的女眷隨軍同行,他們也會待她很客氣。
那個潰兵沖了上去,有其他的潰兵也忘了恐懼一般,跟著沖了上去!
「我就在想,」她說,「阿兄那般不貪戀美色,到底是因為眉娘姐姐,還是因為阿兄就是不好此道!」
「什麼事?」
「但我想要試一試,看看後世史官也好,文士也罷,書寫名將風流時,能不能留下我的名字和圖書。」
陸白的時間似乎靜止了一下。
他們在潰散不假,但在潰敗逃命的時候也可以搶幾個小婦人走!不算白來了這一趟!
「我想保護阿姊,那天與阿姊提起要建健婦營時,我確實是這樣說的,」陸白說道,「這是我的真心話,但並非全然為此。」
「阿姊是要一支親衛隊嗎?」
健婦營用她們的表現換來了獎賞,撫恤,以及分發武器的各項待遇。
陸廉是個很和氣的人,從來不會傲上凌下,但誰也不會認為一個能隻身單劍阻擋千余敵軍的絕世劍客是個沒脾氣的人,因此陸白的生死對於偏將來說極其重要。在這群潰兵將防線衝散,其中有些人跑進沼澤里時,偏將一瞬間甚至想好了自己一輩子守在廣陵,連下邳都不敢回了。
「嗯……嗯……」她想了想,「你想來嗎?」
但這些瑟瑟發抖的婦人全然不像輜重車隊中的民婦。
這世道變了嗎?還真是國之將亡,必有禍殃,這些婦人也有模有樣地學起打仗了嗎?!
陸白的表情像是短暫地崩潰了,宕機了,捂著臉不知道想什麼。
最後還是接受了,並且試探著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嚨,恍然大悟。
「換個話題吧,」陸懸魚尷尬地說道,「換個話題。」
於是二爺領著這不足五百的騎兵,騎著小馬,出來跑一跑,晒晒太陽,順便巡邏的時候,就接到了二十裡外輜重車隊的求救信。
同心跟四娘上街去了,有支商隊自兗州而至,其中的針線商人帶來了許多新鮮樣子,同心對此很感興趣,和-圖-書一定要去看看。
「……我不懂啊!我怎麼可能懂啊!阿兄!不!阿姊!」
……她家阿兄其實一直很不會說話,偶爾說得很含糊,偶爾說得很縹緲,經常說得不禮貌,於是總會將人噎得說不出話。
「你做得很好。」陸懸魚說了一句。
「送我回來的路上,那位偏將十分客氣。」
……她其實挺想哭的。
「阿兄是如何忘了那些事的?」她這樣問道,「我晚上一閉眼,便能見到那一日的情景。」
「我是個女人,」她家阿兄……或者是阿姊,那樣嚴肅而期待地,又有點緊張地看著她,「之前我是女扮男裝,阿白,你懂吧?」
輜重車隊里偶爾會有婦人,這其實沒什麼特別的,這些婦人和民夫一般,都是運糧的,她們不承擔任何戰鬥職責,因此也不被當成有戰鬥力的兵種。
她們是全力以赴地跑,那些賊人也在全力以赴地跑,頃刻間便要衝進沼澤了。
那鴉羽一般美麗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要說,卻並不是對他說。
「哈!」有潰兵在這一瞬間甚至忘了恐懼,「這是什麼啊!這是什麼啊?!」
雖然柔弱,眼裡卻帶著與少女不相符的野心。
騎兵跑步速度和步卒自然不能同日而語,衝擊力也不能同日而語,於是陰差陽錯,可喜可賀地就給陸白坑了。
這個世界一夕之間變了個模樣,又或者是她自己變了,因此看到什麼都會無端生出聯想。
陸白沉默了一會兒。
「那就好,」她家阿兄溫和地說道,「還有件事想同你說,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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