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立刻開始竊竊私語,有人在偷偷地笑。
「我聽說諸葛玄是荊州牧劉表的舊友,他既去投奔,劉景升便表他一個豫章太守,」陸懸魚說道,「而今有傳聞說,朱儁不肯附和李傕郭汜那般逆亂之輩,憤懣而死。朝廷為彰其忠勇節義,封其子朱皓為豫章太守。」
少年們都是張揚愛玩樂的年紀,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漢末,叢林中什麼猛獸都有,大象都不缺,自然也沒人考慮動物的想法,見了這些鳥兒,立刻便呼喝著騎上馬,拎著弓,一路狂奔追了過去。
雖然背景是荒原上一尺多高的長草與枝繁葉茂的綠樹,綠得濃重,鮮艷欲滴,但陳群那張臉絲毫不比它們遜色。
這樣的念頭在李二腦子裡輕微地閃過,還沒等趕緊否決時,女將軍又開口了。
「啊我其實不喜歡吃野味的——!」她尷尬地連忙制止,但未果。
這位出門不忘記塗粉的少年整個人都以一個很不端莊的形狀蜷在舒適的馬車裡,現在扒著欄杆探出頭,勉力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青州與我唇亡齒寒,袁譚久有吞併之心,而今佔據平原,又借其父袁本初的冀州兵一萬,只待麥熟……」
「我不要你去死,」陸懸魚說道,「我要你去送封信,等你回來時,就能繼續當我的親隨。」
陳群臉一板。
陳群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將軍還記得郯城一戰,小人略獻薄功之事么!」他哽咽道,「小人雖輕狂魯莽,但為了將軍功業,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他們都知道他不是陸將軍身邊親隨了,那些笑臉一瞬間不見了,那些半匹布,一塊鹹肉的常禮也沒有了。
「袁譚調兵遣將,將攻青州,難道陸將軍竟不知嗎!」
女子見了他時固然會躲,男子見了可不會躲避,而是會迎上去,帶笑不笑地攔住他。
「可好吃了,」氪金少年抬起兩隻眼睛,看了她一眼,「我有個廚和_圖_書
子,最會做這道菜,將軍晚上便知道了。」
「巡視個什麼?」她有點不理解,隨口問了一句。
陳衷左右看看,退出了圍觀陳群的人群,小聲吩咐了幾句。
更可氣可恨的是他沒什麼辦法反駁他們,只好狠狠地吐一口口水,疾行走開。
那些想要在下午時分躲進沼澤里吃一點東西,休息一下的鳥兒抱怨著,牢騷著,可能還尖聲怒罵著,被討厭的兩腳獸驅趕了出來,慌張地飛了出來。
陸懸魚實在太強,強得渾然不似人,況且就算她隨和又忠厚,李二也依然清楚她心中藏著的另外一面——冷酷,決絕,壓迫眾生。
其中有一隻五彩斑斕的錦雞還借力打力,用爪子猛地踩了她的腦袋一腳,然後撲扇著翅膀!
「依我說,你還是趕緊自這條街上搬走的好,尋一個不識你的店鋪去做份幫傭,好歹也比混在家中吃閑飯要好。」
「將軍如何看輕了小人!」他哽咽道,「小人縱是死!也不敢辜負了將軍!」
……意外就是在此時發生的。
……就是那種鐵青,慘綠,氣白了臉的神色。
也有青少年勒住韁繩停下來,看一看將軍。
儘管對於李二而言,他根本不理解「豫章」是哪裡,但他毫不猶豫地跳過了這個問題,而是大胆地抬起頭,看向了這位女將軍。
「我要射那一隻!」
……那要這麼說,他只要說答案是前一種,連去都不必去了?
「都是小人輕狂,」他小心地說道,「小人這一次長了教訓,以後再不敢了。」
「那隻雁!」
幾個世家紈絝瞥了他一眼,嘻嘻哈哈地策馬跑了。
「不,我的意思是說,我派你去送信時,你的確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這些青少年雖然理論上是競爭關係,但考慮到被競爭對象不是什麼令人頭腦發昏的絕代佳人,他們自己多半也是被父兄送過來的,因此這群青少年有舊https://www.hetubook.com.com識的就跟舊識一起玩,有新交的就跟新交的一起玩,總之就是三三兩兩,拉幫結夥。
……就一頭扎進了陳群的車裡。
十幾個僕役滿身是泥,在水澤中互相小心牽著拽著,生怕一步踩進極深的泥淖中,終於將水鳥趕了出來。
「呵,」一位廣陵徐氏旁支子弟看到這場景就沒忍住,「陳從事好心機啊。」
陳群下了車,站在荒野中,一陣風襲來,吹起了他的衣袍,看著還略有一點超凡脫俗的意境。
……陳群似乎也在假裝自己不存在,就不吭聲。
但今天不同,他反問之後,立刻就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起了他來這裏的必要性。
然後臉忽然就綠了。
「我覺得,之前你惹禍,除了你自己的問題之外,也有我的問題。」她這樣語重心長地說道。
「郎君——!」有僕役的聲音自遠處的水澤旁傳出,「小人們將水鳥趕出來了!」
「我要你將這封信,送到豫章太守諸葛玄處,」陸懸魚拿起那封信,卻不忙著遞給他,「但在送信之前,你要先打聽一件事。」
陳長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轉過身去,登上了馬車。
小號臧霸可能有一個想法,陳衷可能有另一個想法,糜芳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了……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李二也在為此努力。
「這一回,竟然是長文兄在將軍面前拔了頭籌,」另一位世家子笑道,「不愧是長文兄啊,領命來陽都巡察,竟也不忘打獵?」
「李二,論理你也的確太輕狂了些,將軍是何等的天人!府中哪一位兒郎不是百里挑一的英雄豪傑!卻獨獨混進了你這樣一個無賴!」
雖然潑辣了些,也苛刻了些,但只要他老老實實,不去亂看那些小婦人,也不出門去亂說話,到底還是能慢慢勸得媳婦回心轉意,給他塊席子,加蓋窩棚的……
「將軍此處既無事,我便先和圖書回去了。」他憋了半天,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
李二眼眶忽然紅了。
時隔數月,將軍又交給他一個任務。
……想過之後,立刻就會打個激靈。
但心裏還是會暗戳戳地想一想她女裝大概會是什麼樣子,如何就忽然變成女人了,怪不得之前不近女色,他那時攛掇她去親近同心,還被她拒絕。
陽都城外這片荒地景色其實不錯,稀稀疏疏的林地,近處有長草,遠處有水澤,時不時有小動物被驚擾著跳出來,跑回去。
其實也稱不上是意外,只是那群水鳥機警,能飛高的早就飛高了,但這群少年撒歡亂跑卻趕出了一群錦雞和秧雞。
「快看啊!好一群鳧鷖!」
……在場一共三個人,但糜芳就能理所應當地假裝陳群不存在。
現在見到有新人來了,立刻同仇敵愾起來,看向陳群的眼神就不太信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順便也就看到了沒走多遠的陳群從車裡拎出一隻錦雞。
留下了風中凌亂的陳群,一身高冠博帶,手裡還拎著一隻仍然在不停掙扎的錦雞,徒勞地又重複了一遍:
考慮到這群青少年是往東跑,只有陸將軍留在了西邊,誰也不會亂向著這個方向放箭,因此一群羽毛紛飛的東西頃刻間就尖叫著飛過了她的面前!
李二的腦子飄去了那幸福的小窩棚里,又很快飄了回來。
「陳從事,好啦,不必解釋啦,」氪金少年說道,「我們都知道你因為什麼來的。」
……但他的表情一點都不超凡脫俗。
「將軍欲小人送信至何處?」
水鳥沒射中幾隻,這些飛不高的也算飛禽啊!青少年們策馬奔騰就追來了!
……她忽然有一種整個人都跟著放鬆下來的感覺。
「就是偶爾帶他們出來打獵,熟悉一下,」她乾笑一聲,「我這不算不治行檢吧?」
「打聽何事?將軍請吩咐,小人必記在心裏。」
有青少年追著鳥兒跑過m.hetubook•com.com去了。
這位紀律委員雖然不討人喜歡,但平時不是個愛長篇大論的人,一般來說反問一句噎一下別人就夠了。
但他清楚這是他難得的一次寶貴機會,他絕對不能放棄,因此將軍所說的每一字,他都硬生生地記在了心裏,備著以後出門時再暗暗找田主簿手下功曹文吏來問。
陸懸魚穿了一件半舊的布袍,並未梳起女人髮髻,仍以頭巾束髮,恰如昔日的模樣,她聽了這個問題,皺了皺眉。
那些人輕蔑的神氣時時在他眼前浮現,每每想起,便又氣又恨。
少年們見到有人至此,立刻慢慢地聚攏過來。
「看我這一箭,射它個雙份兒!」
李二一瞬間大喜過望!
「記得給將軍也帶一隻!」氪金少年稍微提高了一點嗓門。
「李二,三將軍借我幾十部曲,我派幾個與你同行,你一定要將這封信帶到,若有疏忽,我也不要你的人頭,你從此便回家吃自己去可好?」
「身體不適?小弟卻聽說,你是被將軍打出門外的!」
「留在此處,原來是計算好了我們不能向此處放箭,因此飛禽必定飛過來。」
這兩個月里,他每一天過得都可憐極了。這不僅是因為妻子對他的嫌棄,還有街坊鄰居聽聞了這件事,對他的嫌棄。
「今天晚上我要吃一隻池鷺。」他這麼說道,跟在一旁的僕役立刻應下,手一揮,幾名健仆立刻騎上馬,也飛奔過去了。
關於「如何在將軍面前拔得頭籌」,不同的青少年有不同的想法。
糜芳短暫地坐起來了,望著那群水鳥盤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又躺下了。
……儘管這一路上李二同她走得很近,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仍然奇異的一點都生不出「若是我能娶了她」這種念頭。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
荒原上的土地凹凸不平,車上的身影也晃晃悠悠,慢慢向著夕陽而去。
陳群愣愣地看著他。
……她站在陳群和糜芳和-圖-書中間,感覺很是尷尬。
這樣一個人當主君是好的,當媳婦可不行,他只要想象一下,就會覺得自己的腦子像是被拿拳頭打了一下似的,所以最後他認定,還是自己千辛萬苦娶回來的媳婦比較對勁。
自從知道了將軍是女人,李二就再沒敢抬頭去看她。
「這如何就落進我的車裡了!」他驚駭莫名,環顧四周,剛將目光移到她這裏時,幾個世家子策馬過來了。
陸懸魚說的這些話對李二而言完全如天書一般,他不知道諸葛玄是誰,也不知道劉表是誰,不知道荊州在哪裡,更不知道朱皓同諸葛玄又有什麼關聯。
「將軍這裏倒是熱鬧。」
「你到了豫章,要小心打聽,」她說道,「這兩位郡守,豫章到底認哪一位?若認的是諸葛玄,你便不必送信,原路回來就是,若認的是朱皓,你再將這封信送給諸葛玄,你聽懂了?」
過了一小會兒,陳群終於乾巴巴地開口了。
「李二哥,這幾日如何未曾出門啊?」
「行,那長文路上小心。」她搓了搓手,露出了一個真心的微笑。
只有一個糜芳聽不下去了。
長草蔓延至水澤中,蘆葦叢中隱隱有波光粼粼。
彷彿看出他剛剛在想什麼,陸懸魚輕輕地笑了。
那張還沒有合上的嘴巴微微張開著,過了兩秒才突然合上。
大家互相看一眼,沉默地聽他說。
李二一瞬間淚流滿面。
陳群一瞬間臉又白了,「它自落進車裡的!」
「它自落進車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