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他在等什麼?
江上有十余艘輕舟往來,舟上站著些肌肉虯結的壯漢,見了貨物便用鉤子鉤了過來。
「那你也……」
數月之前,這裏來了個頗為新鮮的人,令小城居民感到十分訝異。
在雒陽城還是大漢的京城,雒陽的百姓每天除了操心第二天要去哪裡找點吃的填飽肚子之外,還不值得為其他事勞心勞神時,李二的確以為,天地雖大,他這一輩子最遠也只會跟著少主人走到滎陽——那二百里開外的地方。
「你這次是同糜家的商隊一起出發?」她問,「那我就放心多了。」
有靠岸的商船,自然也有往來下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望一望,岸邊村落一片人間煙火氣,有搬運貨物的幫傭,有吃飯住宿的客舍,有塗抹得妖嬈的婦人,深處似乎也有賭錢博塞的去處。
他一日日地只能躲在城角的那間茅廬里,他帶來的那一家子也只能困守在那裡。聽說這兩日那個土院里有了些動靜,那位「太守」似乎是想將那幾個小輩悄悄送去荊州。可是他身邊只剩下了幾名老僕,若是再將這些僕人一併派走護送侄子侄女們,這位「太守」豈不是孤軍一人,坐以待斃?
李二儘管只有草屋一間,豬崽兩頭,好歹是個雒陽人,偶爾陪著老主人或是少主人出城去收個豬,四處轉一轉開開眼界的機會也是有的,但比不得老主人身邊那幾個心腹蒼頭,那幾個人甚至跟著老主人,去過二百里開外的滎陽呢!
「現今這城裡的太守姓什麼?……姓朱?哦……那原來的那位……那位諸葛太守呢?」
他不知道在恐懼什麼,但他蘇醒了過來。
有碎船板跟著一同漂流下去。
妻子臉色一變,「郎君給你的路費,你怎好拿來隨意花用!」
「想想辦法,」朱皓身邊的幕僚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於是輕斥了一句階下報信的偏將,「你不是說,西城有幾戶無賴為非作歹,什麼事都做得出么?諸葛玄既然是全家自徐州南下,難道他就沒帶些錢帛——」和*圖*書
百姓們聽說了這件事,也跟著哈哈大笑,開心極了。
但西城裡除了兩三戶豪強之外,再也沒有什麼世家能借出糧食。
幾名北方老兵也跟著神色一變,「這江上還有水賊?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他只摸到了一個角落。
但他也並非一無所獲,他至少保留了「太守」這個頭銜,甚至還為西城的百姓謀到了一點點的福利——
縱使這位諸葛先生出身琅琊世家,又被荊州牧表為豫章太守,與他們這等賤民天差地別又有什麼用呢?
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心轉意,還是等待劉表的援軍到來?
有落水聲,有求救聲,有銳器相交發出的尖利之聲。
波濤浪湧向東而去,一刻不曾歇息,但江風卻是自東向西,逆流而上的。借了這股江風,廣陵的商船便可以一路向西南而去,途徑建鄴、廬江、九江,最後到達豫章的南昌城。
同心那時病得很厲害,小郎哭個不住,陸懸魚離開她們去打獵尋找食物,於是李二不得不短暫承擔起這個隊伍里的隊長責任,一邊清理出一塊平地,搭起泥灶,一邊笨拙地安慰小郎,看顧同心。
「請問……」李二小心地問道,「『渠師』是何物?」
他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些夢。
他坐了幾天的船,就吐了幾天,先是吐出https://m.hetubook•com.com
飯食,而後是湯湯水水,再然後嘔得連膽汁也要一併吐出,沒過幾天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那是吳郡朱氏的船隊,長江兩岸的渠師多要讓他一籌,雖然人家的船隊不是白跟,也需要打點好禮物,但總比被水賊們一擁而上嚼碎了強得多。
從下邳到廣陵的這段路不說極順遂,但也算是安全無恙,然而自廣陵上船后,旅途就變了個樣子。
「這有什麼不放心的,」李二表示,「等我回來時,給你帶些豫章那邊的釵環絲帛,保讓鄰里婦人見了便羡慕!」
那段時光雖然狼狽極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擔心和懼怕過什麼。
李二再也睡不著了,他坐起來,悄悄地摸索了一把周圍,發現那幾名老兵都不見了。
船老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們當這是太平年份不成?渠師便是水賊!」
聽聞他要南下去豫章,妻子臉上便顯現出了又神氣,又憂心的神情,但總體來說還是十分欣喜的。
這段路途分為兩部分:前半程在徐州境內,後半程順長江逆流而上。
此時已過盛夏,卻還未至初秋,江水漸長,滿帆之時,雖說是逆著江水而行,行船速度卻一點也不慢,只是糜家船隊十分謹慎,每到一處碼頭,總與其餘船隻匯合之後,方才繼續前行。
而在離開下邳還不到一個月的這天深夜裡,李二忽然害怕得輕輕發抖起來。
……他已經覺得有點恍如隔世。
底艙十分悶熱,連小窗也沒有,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這條路之前數度曾有賊寇出沒,而後關將軍領了五百騎兵,便將萬余賊寇剿滅乾淨,當真神勇無比。
夢到雒陽殺豬的日子,又夢到跟著東三道的鄰里一同去長安的日子,又夢到跟著陸懸魚從長安艱難跋涉,一路來到和圖書平原的日子。
那些危險又離奇的故事被李二牢牢記在心裏,後來那幾個蒼頭跟著老主人去了城外的莊子,這些故事就輪到李二給他們講了。
甲板上有人在走來走去,還有人在嚴厲地吩咐著什麼。
人在徐州,亦不覺異,自出徐州,難見其比。
因此首要之事,他得趕緊問一問城裡的百姓。
「沿江兩岸皆有渠師出沒,你們當是什麼好去處?」
即使如此,船隊靠岸時,船老大也不許他們下船。
現在他知道天地之大了,並且他認知中的天地還在不斷地擴大。
那十余艘輕舟再往下游去些,還有些漁人等著,撈碎船板,撈浮屍,撈到屍體后便連忙將衣服剝下來,再將那些衣不蔽體,渾然已經不能稱作是「人」的物件丟回江里——不管那些人是平民打扮,商人打扮,亦或者是士人打扮,那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他曾經在下過大雨的泥濘中,拉著板車,一步步地艱難行走在叢林中的土路上。
糜家的船隊安然無恙,只是停泊處離碼頭遠了些許而已,水手也好,那幾名老兵也好,此時已經收了刀子,神態輕鬆地聊起了天。
這個問題對於豫章太守朱皓而言,算不得一個令人愉快的問題,但「斬草除根」這種事,聽起來總不那麼好聽。
「離了廣陵水域,便是如此。」一夜未眠的船老大正在向東方張望,見他上來,便這樣隨口講了一句。
這浩浩蕩蕩百余艘的船隊慢慢地先至廬江,而後一路向南,過了九江與鄱陽湖,總算在南昌停了船。
於是他靠在那處角落裡,涕淚橫流,小聲念一會兒陸懸魚,又罵了一會兒陸懸魚,就這麼挨到了天明。
「這兩岸無數水寨,當初還藏過錦帆賊哪!你們此時看它安寧,夜裡便變了個模樣!」那位壯漢如此說道,和圖書「便是這江上往來的商船,也須湊夠幾十甚至上百艘,才敢一起出發!」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陸郎君不倒,他總會保護他們的。
城西十數里有一土城,土城無名,因此被豫章人稱為「西城」,城牆高約一丈有餘,南北兩個城門。在此停留的多半是囊中羞澀的往來商隊,也有些在南昌城中待不下去的土匪無賴。
李二忽然覺得,平原也好,徐州也罷,城雖殘破,不及雒陽遠矣,但比起出了徐州的所見所聞,竟還十分住得。
城中那些無賴兒喝酒吃肉時,提起這個可憐蟲便會哈哈大笑,開心極了。
「現今郡守刺史們互相攻伐,這一段水道又在袁術治下,他手下那些賊人還少了嗎?若是尋常百姓敢隨意靠岸,劫掠了賣作奴隸也就罷了,你們這幾位,一見便知老革身份,豈能容了你們性命!」
這天夜裡,李二睡得很不踏實。
……不獨他一個,那幾個三將軍送給自家將軍的幽州老兵也是這麼個吐法。
很多年後,面對自己的孫輩,李二還是會回想起他在碼頭,登上糜家商隊運米貨船的那個下午。
他看到江水裡有慢慢向下游漂去的浮屍,那些人的模樣極其新鮮,一望即知在水裡沒泡多久。
諸葛玄一家家地登門拜訪,然後又被這幾家趕了出去。
「這……」李二不死心,又問了一句,「這看著很是安寧……」
那些心腹蒼頭因此感覺十分榮耀,回來之後在肉鋪里三番五次地講起過路上的所見所聞,路邊神秘出現又消失的老者,客舍夜裡會悄悄來敲窗子的美婦,林中的野獸又叼了誰家的孩子悄悄去了,還有村人點起火把,進山尋人,最後只尋到一片殘骸。
也有些零星貨物跟著漂下去。
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平民而言,他們一輩子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家鄉,長年www.hetubook.com.com累月都在自家田地上討生活,偶爾會離開村莊,去一趟附近的縣城,已經算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這位文士自稱是豫章太守,但他是被朝廷新任命的豫章太守朱皓趕出來的,無處可去,只能困守西城。離開南昌城時,諸葛玄身邊尚帶了幾百兵士,但他在這座西城裡是無法獲得補給的,那些士兵也就慢慢地散了,任憑他如何苦苦挽留,沒有糧食就沒有士兵,這實在是個顛簸不破的道理。
偏將恍然大悟,吩咐手下親兵騎馬出城,去尋西城那幾個殺人如麻的流寇無賴時,李二終於找到了這裏。
周圍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
原來那位太守並不在南昌城中。
天氣已漸漸有了轉涼的苗頭,早晚便能睡個好覺。糜家商隊家大業大,帶上這位陸將軍的信使,自然是多有照顧,沿途村鎮中都有糜家早已打點好的下榻之處,雖說這些住處經常也不過就是些泥屋草棚,但勝在遮風避雨,乾草鋪好,再平整了鋪蓋卷躺上去,就是一夜的好眠。
李二初時覺得坐船是件新鮮事,很快就不這麼覺得了。
但他似乎聽到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有大聲喝罵。
這座南昌城是豫章郡的大城,因此無論徐楊逆流而上運來的商品還是蜀地順流直下運來的商品,總會在此交匯,繁華的確是十分繁華的,但李二暫時無心逛街。
「這徐州繁華不及雒陽遠矣!」李二嫌棄了一句,「待我出門探看一番,必有極繁華的城鎮,好歹替你置辦些東西回來!」
「朱家的船隊來了!」船老大喊了一聲,「兒郎們,準備起帆了!」
「這算什麼隨意花用,你放心吧,」李二拍了拍胸口,「郎君根本不在乎這兩個小金餅,這一次的差事我是看明白的,不管怎麼樣,都要將信送到那位諸葛郡守府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