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藏在他懷裡,用油布包了,細繩綁了,極妥帖地藏著,不敢稍離,更不敢打開看一看,可李二這種精通世故的人一路上想一想,便猜出來主君的意圖了。
越是如此,諸葛玄便覺內疚。兄長臨終前將幾個孩子交給他照顧,他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卻也連累這些孩子們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但他十分篤定,他說的這些話八九不離十,反正只要能給諸葛玄忽悠回去,還怕他長了腿又跑了嗎?
「劉表,漢室宗親,朝廷親封的荊州牧,叔父原本便是劉表屬吏,現下又為他所薦,作了豫章郡守;劉備——又是誰?」
他皺了皺眉,將毛筆置於一旁,「何事?」
諸葛玄身上已經沒有什麼財物了。
諸葛玄茫然地看了這位看他從小長大的老僕,嘆了一口氣。
他沉思了一會兒,自匣中取出筆墨,又珍之重之地取了一塊素牘出來。
「劉使君自然是……」
李二完全是自作主張的。
諸葛玄猶豫了一會兒,緩緩地點了點頭,又拿起手邊的那捲書開始看。
除了李二之外,這間小屋裡還坐了六個老兵,各個都是張飛自涿郡帶出來的部曲,雖然偶爾出的主意有點魯莽,但總體來說,非常忠誠可靠。
西城原本在豫章郡內,無論向誰收稅也收不到豫章太守的頭上,這樣荒唐的事卻一而再再而三,而後上門敲詐的理由更進一步,無賴們聲稱日夜保護他的宅邸,還要一筆保護費,諸葛玄便又交了這一筆錢;
李二感覺自己額頭似乎有了一點汗。
此時已是深秋,天氣轉涼,但因為揚州地處偏南的緣故,小城竟然還十分溫暖,院落里鬱鬱蔥蔥hetubook•com•com,種了些菜。
陸懸魚根本沒跟他說這些。
況且他那位主君什麼都好,就是笨嘴拙舌得實在過分了些,這些話說不定就是她心中所想,硬是沒說出來的。
儘管這人是琅琊世家出身,又官至郡守,但這屋子的確破舊極了,缺了腳的香爐,墊了石磚的案幾,還有裁掉一半的竹席,就連架子上的陶杯也是缺了口的。
後來說外來人在城中居住,一律要繳納賦稅,諸葛玄便又命老僕送了一筆錢去;
……你老人家的太守府什麼情形,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嗎?還要人勸嗎?不搭台階就不準備下嗎?
……這麼個太守?
先是拿了錢帛四處去買糧,想要供給軍隊,而後大筆的錢帛用盡了,錢糧難以為繼,手裡剩下的那點絲帛糧米便有人動了心。
最近一次交錢是在三天前,有個無賴說自己家的媳婦跑了,聽說太守家有年輕貌美的小娘子,想拉出來見一見,漂亮的話就跟太守結一門親。
「足下也親見了,這幾間茅廬,不足以招待客人。」少年走在碎石鋪就出的一條小路上,領著李二往屋後走,「我命僕役清理出一間客室,今夜只能委屈幾位了。」
這門戶破落極了,因此李二掃了一眼,心中大定。
文士大概三十六七歲的年紀,衣衫洗得有些褪色,在細微處能見到反覆縫補的痕迹,他抬起頭時,那張清瘦而憔悴的臉也映入李二的眼帘。
……為何要回?
聽到「太守」這個詞時,這個文士皺了皺眉,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信在何處?」
文士接過打開,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再往裡走,略www.hetubook.com•com顯低矮,甚至比他自己家都破落的小屋裡,坐著一名文士,因為窗子也較為狹小,窗絹又極其破落,因此只能靠開著門來汲取光線。
少年微笑著搖了搖頭,李二立刻意識到,少年的問題不是他自己的問題,而是諸葛玄的問題。
但按照那位叫諸葛亮的少年的提醒,城中有許多無賴流寇盤踞,不肯放過諸葛玄一家,他們要如何逃脫呢?
這段時間里,李二又開始用眼睛餘光看起了小屋內的擺設。
一位用青巾裹了頭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內,「主君,那群人又來了……」
「城中許多無賴,日夜盯著我家,若是舉家離開,難保不遭大禍,」少年問,「又該如何?」
「小人是徐州別駕陸辭玉將軍的親隨,」李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我家主君有書信呈奉太守。」
這問題現在終於困擾不到他了,因為即使是他這麼個窮苦人家出身的漢子,也看得出來這院落只能給黔首藏身用,別說兩千石的郡守,但凡有個二百石祿米的小官也不會住在這裏的。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轉過臉來沖他笑了笑,「你那樣說,是無法說服我叔父的。」
千里迢迢來給這位太守送信,還言明若他在豫章郡立足已穩便不用交給他這封信,若是待不下去再給他,那言外之意自然是「請他回來」。但究竟如何才算是「待不下去」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李二很久。
他進門時,便讓那幾名老兵在外面等一等,自己走了進來。
這支毛筆用得十分頻繁,已經微微有些禿了,若是以前,他總有大小許多支毛筆來用,但今時不同往www•hetubook.com•com日,他困守西城時日已久,這些書墨之物也捉襟見肘起來。
要說諸葛玄此時的宅邸,的確破舊得有些可憐了,泥屋數間,其中主屋年久失修,梁木腐蝕得厲害,已經有些搖搖欲墜。因此房上瓦片破損后,主人家不敢上去仔細修補,只能將瓦片拆下,鋪些乾草了事,因此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都是尋常事。這一個雨季過後,乾草發了霉,室內便到處都爬滿了毒蟲,衣服也生了青苔。但更麻煩的是,他們留存不多的糧食在這樣潮濕的環境里也開始發霉。
李二雖然腹誹得更厲害,但臉上也更恭敬了,他是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雖然只是個黔首,但此時漸漸摸索出一點對付諸葛玄的套路來,連忙殷勤道:
「小郎君請講。」
好在諸葛玄自己沒有家眷,只帶了幾個侄子侄女至此,這幾個孩子雖然年紀尚幼,又都十分有教養,如此困苦也不曾叫苦。
……瞧不起誰呢?
這位一身布衣,形容清雋的文士剛剛寫完這封信,院前便喧囂起來。
李二心中一急,有些話沒怎麼過腦子便嚷出來了。
此時有個絡腮鬍子忽然一拍大腿:「怕什麼,大不了點一把火,給這茅廬燒了!趁亂把諸葛先生扛出去吧!」
老僕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還是沒說什麼,愁雲滿面地行了一禮后,躬身出去了。
「叔父。」從屋外走進了一個少年,見了這幅情形似乎愣了一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不知有客至,小子唐突了。」
李二就是此時登門的。
「荊州而今尚算安定,且旬日可達,徐州已歷經戰火,四周強敵環繞,數月方至,這一路艱和-圖-書辛又如何?」
這幾個問題的確很是麻煩,但也不是全然沒有答案。
這一路的安寧,自然是靠著糜家的船隊;
他口渴得很,但又不敢說,這位諸葛先生還想不起來命人為他倒水,真是呆極了。
「此間俗事,你去打理便是。」
既然領命赴任,便不能臨陣脫逃,要是死在豫章,看在他這條命的份上,劉表大概也會善待這幾個孩子吧?
這個文士拿了一卷書,坐在案几旁正在全神貫注地看,聽到腳步聲,便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無賴已經四十有餘,年紀比諸葛玄還要大,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將侄女嫁給他的,也因為這個,諸葛玄才下定決心,一面搜刮箱底,拿了最後一點錢出來給老僕,讓他們好說歹說地勸走了那個無賴,一邊要將侄子侄女悄悄送出城。
「先生隨我回徐州,未必沒有郡守之位啊!」
這樣一位「太守」,若是聽說劉備身邊最器重的將軍,督兩郡軍事的陸廉來信,必定會感激涕零,欣然應允,收拾行囊,與他一同返回徐州吧?
「劉荊州授我豫章太守之職,」他說,「我怎能棄他而去?」
諸葛玄似乎愣了一會兒,臉上便浮現出了猶豫的神色。
……第一句話居然不是問他千里迢迢來此,一路辛苦。
諸葛玄臉色一變,「我豈是那等追逐名利之輩!請勿復言,回去告訴你家主君——」
他留在西城,一則是為了等劉表的援軍,二則卻也帶了一點賭氣的意味。
這眉清目秀的少年微笑著又行一禮,示意李二跟他一起出去。
「隨他們去吧。」他重新低下頭,自手邊拿起了一卷書,聚精會神看了起來。
「不過萍水相逢罷了,」諸葛玄m.hetubook.com.com將那封信輕輕地丟在了案几上,「他勸我隨你們一同回徐州,可我為何要回?」
「你家主君我是記得的,」諸葛郡守終於看完了那封信,重新將目光轉向了他,「那位將軍不過弱冠之年,已是別駕,真是了不起。」
朱皓的手下認為諸葛玄身邊還有許多財物,因此可以鼓動那般無賴謀財害命,其實這計謀有個小小的瑕疵,而這瑕疵是朱皓想不到的——
少年身量未足,言行舉止間卻已經有了幾分氣勢。
……李二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無事,」諸葛玄面色略霽,「只是一名信使罷了,不是什麼重要的客人。」
「徐州現在很是太平,許多琅琊的百姓和士人都回去了!但我家將軍自從與先生一別,時時刻刻都在思念著先生,認為只有先生這樣的大才,才能幫助劉使君,治理好琅琊啊……」
李二腹誹了一句,但面上不顯,仍然恭恭敬敬地從懷中將信掏出,遞了上去。
「我問你三個問題。」
這位稱諸葛玄為「叔父」的少年看了一眼李二,又看了一眼自家叔父,「既是遠來之客,小子命僕役打掃幾間客房出來可好?」
「……為何?」
「一別經年,我家主君一直挂念著太守。」李二乖巧地應了一句。
「小郎君休如此客氣,小人奉命來此,留此一夜已是叨擾太過……」李二一邊嘴裏講些文縐縐的客套話,一邊上下打量這個少年,心中只覺得驚奇。
正當李二以為這事就穩了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劉表和劉備的親疏遠近,要靠李二仔細想想怎麼勸說;
隔三岔五,總有無賴上門來挑釁,敲詐財物,開始時說這房子是他們的,諸葛玄便付了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