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起身準備向外走時，身後也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在大門口下了馬，讓僕役抱了那箱竹簡，跟著走進來時，陳群匆匆忙忙地從屋子裡出來了。
但是陳群不吭聲了，就那麼盯著她看。
她忽然從他那扭捏的神情里猜到了一點端倪。
在這樣一片嘈雜而混亂的聲音里，傅士仁終於獲得了一個他並不算滿意的職位。
站在台階下的紀律委員臉一下就沉下來了。
「她帶了三百兵士，便能陣斬曹洪，」劉琰勸道，「此事你不知么？」
紀律委員大吃一驚，那張唇形還挺漂亮的小嘴立刻微微張開，又迅速閉上了。
青州的冬小麥顯見是歉收了，她想，能不能從大戶那裡再整點糧食回來？
聲音倒是十分柔和，聽著不像想找她茬架的氣勢。
她最後還是這樣坦率地回答了他。
這個問題很簡單，她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那可是一人一劍便能守住下邳，而後更是以三千疏於操練的北海兵擊退了袁譚大軍的人。
一旦戰況出現膠著，或是陷入劣勢，他們又會對陸廉抱有什麼樣的期望和要求？
將領可能會苛待某一個士兵，但不敢苛待所有的士兵，尤其是在獎賞這一項上。去歲大旱，秋糧歉收，冬麥眼看著又要減產，許多百姓便動了這樣的心思。
「辭玉。」
但存了這一點貪心的也並非只有平民，還有許許多多想要跟隨劉備南下的徐州士族，他們也想方設法將自己家的兒郎安插到軍營之中，謀求一個可以建功立業的位置。
「主公今次南下攻伐袁術，與青州無關。」他這樣說道。
「其實你不必出來迎我，」她說道，「書我帶到了，我先回去了。」
與下邳陳氏出身的陳珪陳登父子不同，陳群在這裡是個外來戶，他出身潁川，與父兄來徐州避難，宅邸雖清幽，但門面並不大。進門是個小小的水池，左右兩邊鋪了潔白的石子路，牆下種了幾叢竹子，此時天m•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ｏｍ氣轉暖，又下過一場雨，因而春筍便也跟著拔了尖。
這些新招募來的士兵，新入營的軍官，他們真的可靠嗎？主公平定徐州，靠的還不是他們這些老部下？重要的任務還是要交給他們才對！
百姓們就這樣掰著手指算計起來，有人算計該牽一頭牛回來，有人算計可以搬兩匹布回來，有人想替妻子搶些首飾頭面，有人家中精窮，極缺鐵器，因而下定決心要留心搶些爐釜農具回來。哪怕最不濟呢，拆他們淮南人幾扇門板，扛回家裡敲敲打打，那用途也多了！更不用提在軍中不愁吃穿，只要打了勝仗，哪怕搶不到東西也有一筆餉金！打這一場仗，說不定兩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
而且跟你也沒有私交，你想去打袁術，那就儘管去，不要想找我幫忙。
「何事？」
「辭玉不辭辛勞，親自為我送來這些古書，豈能須臾便走？進來稍坐片刻為上。」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又找到一個話題，「青州無事？」
她好心地扶了他一把，立刻被他躲開了。
……她已經無法理解今天的陳群了。
銅質的，上面刻了十分精緻的蓮花紋理。
見她簡單答了一句之後，又不吭聲了，陳群沉默了一下，又開口了。
他們這樣一心一意地算計，然後不知誰帶的頭，這許多窮漢便開始了踴躍報名，絲毫沒有考慮過等待他們的究竟是什麼。
可能是重視這套茶具，也可能是就有這個愛好，反正紀律委員同學當著他的面指揮僕役拿這套茶具去煮茶，還詳細說了要怎麼煮……
他站在主室的門前愣了一愣，然後忙忙地便走下台階，「辭玉怎麼來了？」
這間主室布置得並不奢華，但很舒適，陽光灑進來，照在半舊但擦拭得十分乾淨的地板上。
「那你返回青州后，有何事……」他斟酌了一下，「有何事需……需做的？」
「……燙。」
那些跟隨主公，想要謀得戰功的徐州士族，那些與傅士仁一般，很早以前便跟隨劉備，只因才學不足而被後來者居上的老部下，他們眼中的那個女將軍會是什麼樣子？
……那張白玉一樣的小臉冷冷地對著她，指責之色溢於言表。
煮好的茶很快端了過來，於是終於可以進行下一步的社交活動了。
那原本是「上巳節」，許多少年男女跑到江邊來嬉戲玩耍，彼此訴說著纏綿的情意。
太陽略有一點西斜，於是陽光灑得更深了些，將室內染上了明媚的淺金色澤。
「這數月間，我也只回家這一趟，」他似乎有一點慌張，也有一點委屈，「我這裏還有許多書籍沒有收拾整理完啊！」
「將軍這是何意？」
但她去田豫那裡談天說地有什麼不妥嗎？去太史慈那裡吃吃喝喝又有什麼不妥嗎？去文遠那裡看他訓練騎兵，那也沒有任何問題啊！她跟他們是什麼交情，她還是個逃難的平民時張遼就結識她了，她還是個更夫時就認識田豫太史慈了，這交情陳群能比嗎？在這裏垮個貓臉給誰看呢？
「無事。」她乾巴巴地說道。
年輕人總渴求權勢與爵祿，渴求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即使是文士也會有這樣的心思。
「我不是問那些，」他哼哼著，聲音就越來越小，「我問你，問你自己的私事……」
「我準備明天就回去。」
「將軍去田國讓，太史子義處從無芥蒂，連新至主公帳下的張文遠，將軍去他營中敘話時，也從不曾這般匆忙。」
「主公所倚仗的，不過我們這些一路跟隨他來此的親信，」傅士仁啞口無言了，劉琰便又徐徐勸道，「而今你謀得的這一個職位雖不觸目，卻大有可為，豈不比陸廉強百倍？」
戰爭與戰爭不同，有向外擴張的，也有被侵略的，徐州百姓更熟悉后一種，因而當他們聽說又要開戰時，稍微驚慌了一和_圖_書陣子，但聽說這一次是受了天子的詔書，去物產豐饒的兩淮討賊時，這種驚慌迅速轉化為了興奮。
那兩道眉毛皺了一下，又舒展開，又皺了一下。
紀律委員握著陶杯，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於是屋子裡又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中。
陳群的手收在袖子里，收得很嚴，掌心握著一枚玉環，雖然算不得什麼貴重的玉飾，卻也溫潤明凈。
長江北岸的許多漁民都記得那一天。
「茶也喝過了，」將喝光了的茶杯放下，然後她麻溜地起身，「我就不多叨擾長文了。」
……她敬畏地喝了一口。
她已經走到他面前時，他才剛剛將那兩隻木屐穿好，似乎是因為沒料到她會來，身形還晃了晃。
「主公那有一箱書，說是鴻都門流散出來，被張孟卓所得，聽說你同孔北海在忙碌學宮之事，便給你送來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連劉備身邊許多老屬下也不淡定了。
在劉備麾下，陸廉與關羽可以說是極特殊的兩個人，他們本身有極高的軍事素質，因此主公也慷慨地給予了他們幾乎諸侯般的實權，光芒甚至勝過跟隨在主公身邊的張飛。
什麼戰爭都是結束得越快越好的，時間拖得越長，對於所有人就越痛苦，而百姓則尤其痛苦。儘管淮南已經餓殍遍野，但她仍然希望儘力減少這場戰爭對平民帶來的影響。
終於妥妥噹噹站在庭院里的陳群見她要走，立刻便開口了。
主公南下伐袁，人心動蕩，陳群也想謀一個職位，跟著主公南下，所以來聽聽她的看法？說不定還想找她幫忙向主公說項？
其實是有事的，按照主公的暗示，她需要立刻返回青州，整備軍務，收縮防線，抽調出一支機動部隊，還要將糧草囤于琅琊，隨時準備支援廣陵與靈璧前線。
「我知道又如何？我——」
……這個氣氛更怪異了。
「莫非貴人不踏賤地耶？」
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文士平時名聲挺不錯，從容通和_圖_書雅，才思敏捷，雖然不擅兵法韜略，但做一個文官就很萬金油，經學他很精，漢律他也很通，總體來說雖然愛打小報告，但確實還是個挺幹練的。
……行吧，這人善於道德綁架，她敗了。
「主公是否太小瞧我了？」傅士仁這樣同劉琰發牢騷，「那陸廉一個黔首，沒來徐州之前也不過就是平原城中敲著焦斗繞城走的更夫，她為何……」
……行唄，高種姓生物可能都是這樣的，也不能怪陳群一個。
劉琰隱秘地笑了一下。
一套茶具。
他握了那枚玉環很久，直到馬蹄聲由近變遠，逐漸從這條街上徹底消失。
於是陳群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沉默地送她出了門。
細而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似嗔似怨，更似看她很不爽，眉毛下面一雙黑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現在站在這裏學蚊子哼哼，就給人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
但這樣的位置也令他們在許多人眼中變得刺眼極了——尤其是陸廉。
她這話說得十分客氣，友好，體貼，一點毛病也沒有，簡直是同僚中的模範。
……但她總覺得陳群在戰場上的表現，比孔融好點不多。
「她雖名義上不過是個別駕，卻都督青州三郡，我如何能比得上她？」
事無巨細不說，工具也十分繁複，看得她眼花繚亂，只感覺這群士人跟她根本不是一個星球的生物。
她轉過身時，也已起身的陳群上前了一步。
端端正正坐在席子上的美少年望了她一眼，臉上難得露出一個微笑，請她嘗一嘗他珍藏的餅茶。
劉備封他為南部都尉，要他去淮安整修道路，以備輜重車隊通過。
陽光灑在庭院里，春雨後新長出來的這一叢修竹帶著深深淺淺的綠意，風拂過，吹得動修長纖細的新竹，也吹得動那淡青色的寬袍大袖，卻吹不動靜靜立於庭院中的身影。
徐州的動靜瞞不過任何人，因而袁術也立刻開始了應對之策，他將紀靈北調，以拒劉備，又令張勳、橋蕤向東進攻和_圖_書廣陵。
「長文問的是什麼方面？」她感覺很莫名其妙，「城防？騎兵？冬麥收割？糧草徵調？」
不過這些瑣事講給陳群，陳群也不一定有興趣聽。
「辭玉準備何時回青州？」
她抻脖子去看，發現翻出了……
陳群還在穿木屐，穿得有點慌裡慌張。
其實有關，但她不想說那麼多，只點了點頭，想聽聽陳群究竟想說點什麼。
「如何？」
用哪個匣子里的小盒子里裝的哪一塊餅茶，加多少姜，添多少鹽。
袁術的旗幟便是在那一天出現在江面上的，除卻江上密布的戰船，船上林立的旗幟之外，還有連綿的箭雨，向著岸邊而來。
「那長文就在家裡多待一陣，」她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加了一句，「你是擔心孔北海因學宮時尋你嗎？長文亦可寫一封信，我返回青州時帶給孔北海便是！」
架子上擺了許多竹簡，案几上也堆了幾卷書。看她終於進來了，陳群一面指揮僕役拿了席子讓她坐，一面又從架子下面翻出了箱子，箱子里又翻出了……
與其做民夫，每日只有幾升小米給家中勉強度日，不如想想辦法從軍，做一個士兵。先登選鋒那些勇士們事事當先，自然有最豐厚的犒賞，但他們也不貪心，只要有機會跟著自己的將軍，在敵方的領土上劫掠一番，也就心滿意足了。
「是。」
「我並無私事。」
「你千萬別客氣，我也不過順路罷了，」她看看滿臉不自在的紀律委員，就感覺腳下的白石子路很是燙腳，一邊指揮僕役將書放下，一邊腳就開始往外挪去，「我先告辭——」
在陸懸魚離開下邳的第二天，整個徐州就如同一架戰爭機器，開始了隆隆的運轉。
不是那個茶有什麼問題，就是吃了什麼不消化的東西，或者是……
她已經向外挪了兩步的腳不得已停了一停，「……什麼何意？」
陶杯里的茶還略有一點燙，但已算不了什麼，她趕緊一仰脖子，三口兩口「咕咚咕咚」便將它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