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進兵,他卻自來送死?」
廣陵郡兵三千人,其中又分出了千余去守鹽瀆,因而江都城中只有不足兩千的守軍,與浩浩蕩蕩的袁術軍相比,微不足道,少得可憐。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再加上陳登原本便是徐州名士,這些殘餘的士族幾乎是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他要什麼,他們便傾其所有。
橋蕤感覺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黑,但已經有箭矢向著他而來了!
——那一路蜿蜒而來的血路,那腳下擦也擦不幹的血跡,是他們妻兒父母,親鄰故舊的血。
「必勝!」
「真是個蟲豸太守!」他志得意滿地環視左右,「將城圍住!派人上前喝罵挑戰,明日再行攻城!」
「將軍快拿定主意啊!」
因此隔絕掉張勳的兵馬才是重中之重,兩隻兵馬各自為戰,而不能互為援軍時,莫看兩萬餘人,照樣一觸即潰。
「是!」
陳登思考了一會兒,自架上取下地圖展開,指與關羽來看。
這並不令橋蕤感到驚訝。
片刻之後,便有人策馬上前,大聲笑罵起來。
橋蕤的聲音似是像在哭,但終歸還是化為了歇斯底里的大吼。
他們是廣陵郡兵,這意味著他們的老家也許在江都城附近村莊中,他們的親人也會在上巳節時出門去城外踏青,去江邊賞景玩水,又或者只是一個窮苦人,去那裡討生活,挑一擔柴,打一尾魚。
「將軍若信得過我,便領兵去打塗中。」陳登慢慢地將他的主意說了出來,「橋蕤這一路大張旗鼓,不過是要迫我膽寒,我何不從他所願,騙他來圍城?」
張勳是步兵,輜重多,因此行軍速度慢些,橋蕤這近萬人是沿江而下,輜重少,行軍速度也快。
「真是一座偉城。」
「快!」他大喝道,「快迎敵!快迎敵啊!」
「將軍,」有人倒是悄悄出聲了,「曾聽周校尉說起,陳登此人沈深有大略,將軍還須小心才是。」
「將軍!」https://www.hetubook.com.com
自江都城下至江邊並不算遠,只有五十余里,這支兵馬又無輜重,只要疾行一日便到了。
但這些士兵的眼睛里絲毫沒有懼怕,相反只有洶湧的戰意。
這一抹殷紅在眼前蔓延開,很快擴散到整片戰場。
騎兵兩翼,步兵中間!他們手握藤牌與長兵,怒喝著,咆哮著,向著橋蕤的軍陣而來!
一撥人罵得累了,換下一波人策馬上前,繼續喝罵,剛罵了沒到幾句時,隨著城門鏈盤絞動之聲緩緩傳出的,還有密密麻麻,如同洪水一般席捲而來的腳步聲和喊殺聲!
太守下令,只要他們勇往向前,不論死活,這一戰之後都有豐厚犒賞!那些銀錢布帛!那些絢爛明艷的錦緞與金銀器!
江都城在數年前被孫策攻破時,城中士族曾被一個個拉出來砍頭,待劉備奪回江都城時,只見這些士人幾乎家家戴孝,凄慘無比,尤其是廣陵徐氏中名聲最盛的徐孟。他因為死了一個兒子而下定決心與他死戰到底,因而從他本人往下,無論男女老幼,部曲蒼頭,近千口人都死得乾乾淨淨。
身側立刻有偏將接了話,「將軍屬實是高看了陳登!說不准他現在躲在姬妾懷中一面哭,一面吐!」
騎兵似水銀瀉地,又似一柄尖刀,輕快地沖開了那原本便不整齊的軍陣,而後步兵上前,將傷口進一步撕開!
「必勝!」
——可是他們跪了那麼多次,卻從未向袁公跪過。
金鉦齊鳴,鼓聲震天之中,橋蕤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江上很快浮滿了百姓的屍體,漂漂蕩盪,沿江匯入大海,這幅凄楚的畫面並沒有引起橋蕤的注意。
他的士兵在去往江邊的路上就會被殺死、被俘虜、四散逃走,哪怕終於到達江邊,他們會為了爭搶登船先後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殺死自己的同袍。
「殺啊——!!!」
「周瑜不過黃
https://m.hetubook.com.com口小兒!他懂什麼!」橋蕤笑道,「陳登不過是個文士,他可曾領過一日兵?現下關羽留他守城,他竟也敢應下!足見那關羽不過莽夫,陳登更是自以為是的蠢材!」
「撤軍!撤軍!」他大吼道,「且戰且退!向江邊而去!」
他的那些士兵坐在地上,笑看騎兵上前罵陣,他們還沒有站起來,還沒有拿起武器,還沒有真正集結起嚴密的,有戰鬥力的陣容。
看清楚吧!現在已經是仲氏新朝了!
他要以摧枯拉朽之勢踐踏廣陵,他還要像曹操一般,再一次給這些徐州人開膛破腹,如風乾雞一般將他們掛在房前屋后,無分男女老幼!
「張勳尚未至塗中,橋蕤又將至城下,將軍何不先行一步?」
城高三丈,顯現出新修繕過的模樣,堪稱規模壯闊,堅實無比。
可是廣陵守軍的腳步太快,攻勢太猛,根本沒有給他們集結成陣的時間!
「江都城牆高且厚,我如何守不住?」陳登笑道,「將軍放心便是!」
「將軍!」
這位下邳陳氏出身的謀士人品才學皆有目共睹,不僅是劉備十分倚重之人,而且難得的是陳登身上自有一股豪氣,與其他裝腔作勢的名士大不相同,與關羽十分合得來。因而儘管這個計謀出乎關羽意料,但他還是十分耐心地聽了下去。
江面上將會布滿他的士兵的屍體。
大宅還在城中,但江都城已經沒有姓徐之人了。
若是陳登真被激怒了,至少也該先豎起城頭旌旗,一波箭雨下來,將他們逼退之後再開城門吧?況且就這幅偃旗息鼓的懦弱模樣,難道他真有那樣的膽子嗎!
他既率軍出征,江都城便是最重要的後盾,若是城中有失,他在塗中的一切勝利都將化為烏有。
「快撤吧!將軍!」
他既不同情,也不準備掩蓋痕迹,因而連放火也免了。這支大軍經過的每一個村莊都從哭喊與哀嚎中https://m.hetubook.com.com很快歸為無窮無盡的死寂,只有士兵們草鞋下沾染的血跡證明他們曾在這裏經過,又做了些什麼。
「橋蕤領兵萬余,元龍如何守得住江都?」
可是這些守軍,這些守軍,他們只有一千餘人,自己是他們的十倍之多啊!
士兵們用胸腔里迸發出的一聲怒吼回應了他,於是陳登的心境也反覆激蕩起來。
用這種略顯殘忍的行為震懾敵軍,尤其是那些膽小怯懦,又追求名聲的廣陵世家。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的從村莊里穿行而出,於是北上江都的土路很快被他們腳下的血跡染成了一條殷紅的血路,在春日晴空下散發著隱隱的腥臭氣息,再緩慢地將它蔓延至江都城下。
而追兵不會停歇。
「我受玄德公之命,遏除凶慝〔tè〕,守衛此地,」這個三十余歲的文士用那雙銳利的眼眸盯著面前嚴陣以待的士兵們,「我願將我的性命交付於此,你等也該如此!」
站在甲板上的橋蕤漠然地看著岸邊凄慘叫喊的百姓,心中帶了一絲快意。
關羽領兵離開江都,揮師向西,過邗溝奔向塗中之事很快就被橋蕤聽說了。
朝廷?朝廷是什麼東西!
「似我這般威武之師,他見了豈不害怕?」他看了看左右,「恐怕是嚇得躲在郡守府中,不知如何是好吧!」
「快快開城投降!少時令你玉石俱焚!連你那一肚子的蟲子也保不住!」
一想到從龍之功帶來的富貴與尊榮,橋蕤的心中熨帖極了,也得意極了。
「吐也吐不出別的,還是吐些蟲豸吧!」軍官之中又有人講了這樣的刻薄話,於是連橋蕤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面騎在馬上,瘋狂向著江邊而去,橋蕤一面昏昏沉沉地想,不管張勳能不能勝關羽,他這支兵馬算是完了。
只要他能夠攻下江都,他這支兵馬便再不是孤軍,正可繼續從容北上,攻破鹽瀆,將整個廣陵收入囊中!
這是一種浪費箭矢的行為,但和_圖_書同時也是一種震懾。
但這「一日」不是輕裝簡行,紀律嚴明的一日,而是丟盔卸甲,倉皇逃命的一日。
「不錯。」關羽捻捻鬍鬚,「張勳還未至塗中,我先將橋蕤斬了,再來從容對敵!」
城門緊閉,插翅難飛,因此慢慢行至城下的橋蕤根本無法猜到城中發生了什麼。
到那時,他們才知道將他們的額頭恭敬地貼在塵土裡,恐懼而柔順地等待著他們命運的宣判!
「……不然呢?」關羽道,「難道我怕他不成?」
「休整一日,明日進軍!」
片刻之前的趾高氣昂,志得意滿,此刻通通化為了烏有,但這一場交鋒並不是敗了便敗了的!
這一戰,江都城中從上到下,人人用命!
天光破曉時,陳登上了城牆,站在望樓里遠遠眺望著南邊那一片又一片青蔥濃郁的叢林和原野。
他很是吃了一驚,但不是認為這一手計謀神妙,而是在吃驚之後,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
因而除卻牛酒之外,一匹匹布帛錦緞也被搬了出來,與金銀珠玉堆積在一起,在火光中耀眼無比。
他們的腰肢柔軟,陶謙在時跪陶謙,劉繇來了就跪劉繇,現在換成劉備統領徐州,他們又一臉恭順地口稱明公,在那個織席販履的老革面前恭順得彷彿一條狗。
「必勝!」
「數日前便有斥候報信,聞說袁術遣張勳自壽春而出,領精兵一萬五千餘人,往塗中而來。」
他們與他們的郡守在一起,與他們的家園在一起!
這樣的怒吼聲響徹在戰場上,壓過了金鉦戰鼓,壓過了兵戈相交,甚至濃烈到遮天蔽日,令人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再也看不見別的顏色的地步。
「是!」
到那時,他們才知道誰是承天命之人!
「二將軍欲前往迎敵?」
當地平線上終於升起了橋蕤的旌旗時,陳登走下城牆,來到他的士兵們面前。
「蟲豸太守!」
「劉備留這樣的庸才在廣陵,豈非以卵擊石?我攻破江都,縱他攻破塗中,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何用!」
陳登將他的主意慢慢地說出來,終於引得關羽點了點頭,但他還有一個問題。
「快啊——!」橋蕤感覺胸腔里的一顆心快要跳出來了,他歇斯底里地大喊起來,「你們這些賤奴!蠢貨——!」
但這樣雄偉的城牆上卻不見旌旗,不聞金鼓之聲。
江都城中聽說橋蕤攻來的消息,關羽還略有點不可置信,揮手令報信的士卒下去,有點認真地問了陳登一句。
他雖身為文士,比不得關張那樣萬人敵的勇將,更比不得陸廉那樣名震天下的劍客,但他亦有安社稷,平天下之志,而此刻這股雄心壯志變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切!
這些遠道而來的袁術軍被衝散了陣型,頃刻間便潰不成軍,於是兩軍相交變成了摧枯拉朽,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靠岸之後,」他這樣吩咐自己的偏將,「沿途北上,直取江都,一路上不要留活口!」
陳登看了他一眼,詭秘地笑了一笑。
「是!」
「陳登!你莫不是嚇破了膽!又吐起蟲子了!」
劉備一共不過兩萬兵力,與關羽各領一萬罷了,可光是張勳橋蕤兩人,便足領了兩萬五千余兵馬!
這意味著他們沒有足夠的補給,初時聲勢浩大,銳意迫人,但只要在城下受挫,友軍又未能伸出援手,橋蕤的兵馬很快會成為孤軍,除了登船原路返回再無他法。
他此刻是在廣陵!是在敵人的領土上!他是孤軍深入!他沒有援軍啊!
他只是遠遠望去,讚歎了一聲。
橋蕤已經完全意識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哪怕再蠢笨的主帥,在知道追兵沒有援軍的前提下都會一路死追到江邊。
他們這樣大聲謾罵時,原本沒想過陳登會開城門——這樣想有什麼問題嗎?
到那時,他們才知道劉氏當滅,袁氏當興!
「天道在我不在敵!」他大聲說道,「我今出戰,克敵必矣!」
城上終於立起了一片片「陳」字旌旗,而在旌旗之間,親自登台擊鼓的,正是這位太守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