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兵極其警覺,」斥候這麼說道,「他們派出了許多騎兵,四散巡邏,于禁又砍倒了方圓三十里以內所有樹木,焚毀了所有房屋,附近根本沒有百姓,因此藏無可藏,避無可避!」
「不過,小人還是冒死上前看了一眼!」斥候很大聲地說道,「于禁發動民夫,挖了極寬極深的壕溝,小人雖然離得遠了些,但約莫至少四丈有餘!將軍!」
但那些民夫與俘虜不明白這位神情嚴肅的將軍心裏在想些什麼,當監工的木棍舉起時,他們跪在——甚至是趴在污泥里,尊嚴全無,如同野獸一般,越發賣力地挖起土來。
「如果是陸廉來攻,」于禁說道,「就還不夠。」
「將軍欲攻城?」
他品過了茶,也聽過了她匯總之後給大家講起的淮安附近的情況。
有了這樣的考慮,于禁看淮安的糧倉如同看自己家的積蓄,而那些每日要吃掉許多糧食的民夫和俘虜就變得礙眼起來。
……雖然挺缺德,但是一個及格線以上的守將。
距離淮陰還有七十里。
現在捧著茶杯喝茶的人變成了四個,但喝茶的姿勢都不太一樣。
那些房屋的主人已經被成群結隊地趕了出去,與戰俘一起在泥水裡慢慢地挖壕溝。
陸懸魚從自己短暫的沉思中清醒過來,拿過一隻空茶杯,又從壺裡倒出了一些加了油鹽與調味料的熱茶,向前推了推。
「自然是因為于禁與曹操互為犄角,又卡住了廣陵北援下邳的道路。」
「我不喜歡畏懼我的敵手,」她這麼說道,「看不起我的人,總容易露出一點破綻,但于禁這種忌憚我又不肯投降的敵手,我覺得很麻煩。」
一個噴嚏。
這個中年https://m.hetubook.com.com武將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似乎既沒有被這隻表現不太好的斗笠所激怒,也沒有對那些凄慘的民夫和俘虜有半點同情。
「攻城總歸是下策,」她有點發愁,「尤其于禁挖了五丈的壕溝,這太嚇人了。」
……她搓了搓臉。
只有徐庶一個人是真正在品茶,於是大家都盯著他看。
看起來兗州軍是佔據了極大優勢的,但世界上怎麼會有隻佔一端便宜,卻不必承受另一端的不便之事呢?主公既然如雷霆一般長途奔襲來攻劉備,這一條長而脆弱的運糧線必然將會十分危險。
現下陸廉關羽不曾去斷他的糧道,究其原因,主公手中尚有餘糧是其一,他們也極其迫切地想要打穿主公的包圍圈,援救下邳是其二。
在這場春天開始的漫長大戰里,下到士兵,上到將軍,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經十分疲憊,但精神疲憊可以用必勝與歸鄉的信念來暫時克服,身體的疲憊與傷病是精神所無法克服的。
她的作戰風格已經很剛硬了,但關公的作戰風格只會比她更硬,如果她說想要試探著攻城看看,二爺一定會表示他的兵馬來當先登。若尋常來說……這也不是不行,但現下他們的兵力難以得到補充,也難以獲得援軍,因此總得數米下鍋。
「它堅固嗎?」于禁的目光微微動了一下,轉向了這座城池。
——若是沒有陸廉美名在前,他本可以直接殺光這些人的。
「喝點茶,」她看了一眼斥候那個有點緊張的「喝了將軍的茶還有犒賞領嗎?」的表情,連忙又加了一句,「喝完再去領賞,順便幫我告訴親兵一聲,和_圖_書
請文遠子義還有徐先生來中軍帳一趟。」
「曹操給他的命令里,一定會有擋住我這一件——但在曹仁之後,天下間想與我們正面交鋒的敵手恐怕不多了,」主位上的女將軍猶豫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我們來看一看他的決心究竟如何吧。」
「是!」
于禁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策馬慢慢地從他們身邊走過。
但還不足夠。
「……元直先生請講一講?」
當於禁看到這樣一支繞開城池,向北而去的兵馬時,他是會繼續守著淮安城,等待曹操的信使趕到,證明這確實是陸廉的主力,再點兵出發,還是立刻吩咐將士出城追擊呢?
他並不是一個殘忍的人,他想,陸廉沽名釣譽,想要成就她自己的美名,卻令他難以對這些人乾淨利落地下手!於是他不得不看著他們慢慢地,痛苦地死去,這簡直是一種酷刑!
陸懸魚也在烤火,其實天氣並不算極冷,但這樣陰冷的天氣,屋子裡生一盆火總是令人感到舒服的。
雨水從他那編織得並不算精細,並且明顯已經有些陳舊的斗笠上順著縫流了下來,沿著額頭一路流過面頰,再從下巴落在他半舊的衣衫上。
徐庶又喝了一口茶,「二將軍處怎麼說?」
她無法想象那些腿腳腫脹,兩眼凹陷的士兵們拼著最後一口氣,絕望地攀爬城牆的畫面。
它是用淮陰本地的泥土一層一層地夯成,每一層都夯得十分精心,哪怕是下了這麼久的雨也未曾衝垮過哪怕一個轉角。
尤其她可以裹著袍子,坐在席子上,喝著熱茶,看滿身雨水與爛泥的斥候一邊努力控制住擰一擰自己衣服的衝動,一邊堅持著向她報告完淮安城附m.hetubook.com.com近所有的動向。
如果一個戰場上有兩支軍隊,秋雨是不會只給其中一支造成麻煩的,它並不狂躁,相反還很有耐心,就這麼日日夜夜,淋淋漓漓,澆透了淮安城內外每一寸土地。
但于禁已經得到了淮安城,他的士兵們不會挨雨淋,他們可以住在堅固的房子里,烤烤火,聊聊天,儘管他們也不被允許出門四處閑逛,感受一下這座城池的風土人情,但他們的確是不需要夜以繼日地泡在泥水裡的。
但淮安的糧食是有數的,下邳究竟何時攻破卻無人知道。
……這人聽起來就很缺德。
「既如此,將軍何不分一支兵馬,多舉旌旗,大搖大擺地繞開淮安,直接奔赴下邳呢?」徐庶笑道,「于禁守此城,歸根結底是為了替曹孟德擋住將軍,他豈能困守孤城不出?若將軍寧願棄輜重,鑽隙迂迴,奔襲下邳,于文則又當如何?」
于禁屯兵在淮安,就是存了既能與主力兵馬成犄角之勢,相互援救,又能為主公守住一處糧倉,用徐州人的糧食來填飽兗州軍的肚子。
每一天的清晨,城外的民夫營與戰俘營中都會抬出許多具屍體,統一拉走處理掉,而剩下的,還活著的人則仍然要忍受在監督的士兵們的目光下,繼續加固城防的工作。
「不錯。」
「因此將軍打淮安,歸根結底是為了打下邳城下的曹操本部兵馬。」
但身邊的偏將看了那一車又一車的屍體似乎很有點不忍心,策馬上前,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于禁憂慮的目光自那些衣衫襤褸,面目浮腫,明明只剩下一口氣,卻非要用一雙已經殘廢的雙手去刨土,還想繼續活下去的徐州人身上掃過。
www.hetubook.com.com當然,這座城池沒有那麼多的房屋給士兵居住,但這不是什麼問題。
張遼和太史慈互相看了一眼,略有點不屑,「這般堅壁清野,恐怕于禁懼將軍威名甚矣。」
太史慈大概是巡營歸來,一氣喝光了一杯,又繼續滿上,開始喝第二杯;
這些民夫和俘虜吃得很差,每天只有一碗稀飯,夜裡就直接用草席裹住,躺在泥地里睡覺,但這些都比不上做工時的辛苦。
她一天都在帳篷里待著,這種加鹽加花椒的茶她主要是暖暖手,偶爾喝一點時,也假裝自己味覺失效了;
這座城是不可能有上萬隻鐵鍬的,因此他們其中只有少數人有鐵鍬,多數人則只能用木鏟來鏟土,然而再怎麼堅固的木頭也總有極限,於是時不時就能見到有人劈壞了手中的木鏟,又不敢在監工的皮鞭下懈怠,只能用兩隻手去挖土。
她曾路過淮安,那丈余深的壕溝她是記得的,于禁挖出了這樣的壕溝,到底是他這人強迫症,還是過於怕她?
死亡毫不意外地降臨了這群可憐人中間,成為了最後的憐憫。
「將軍,其實這城經過劉備精心修繕,此次將軍用計取城,又不曾毀壞城牆,它很是堅固,何必還……」
「既如此,」徐庶摸了摸小鬍子,「于禁此人持軍嚴整,軍中又有謀士……不過我倒是想到一計,將軍可以一試。」
她的兵馬很寶貴,二爺的也一樣。
……這樣一支兵馬強要攻城,士兵的傷亡率會達到一個驚人的程度。
挖得鮮血淋漓,甚至白骨森森,都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他們的雙手也經常被污泥所感染,然後一雙手高高地腫起來,再進一步變紫發黑。
又或者,他只是想消耗一和*圖*書下民力?
這樣蕭殺的秋雨,這樣凄慘的景象,其實很不適合離近了觀看,但于禁還是一絲不苟地帶了一群護衛,騎馬出城巡視城防修建得如何。
她又有點猶豫起來,「我還沒同二將軍說起。」
主公自宛城風馳電掣,一路擊破劉備,包圍下邳,陸廉關羽只能長途行軍,自壽春一路擊穿層層防線,趕來救援。
「而於禁在淮陰一線遍布斥候,專侯將軍。」
既折磨了他!又折磨了這些可憐人!
況且對於禁而言,他差遣這些民夫與俘虜還有另一層不曾道明的用意:
當那群民夫將一具又一具或者僅僅是同伴,或者同樣也是鄰居,甚至還可能是兄弟的屍體抬上板車,沉默地拉走時,于禁勒住了韁繩,站在遠處仔細地看了一會兒。
「將軍為何要攻打淮安?」
淮安城的壕溝足有丈余深,但于禁認為還不夠,他要求至少挖足五丈深,五丈寬,並且方圓百十里都要堅壁清野,砍掉每一棵樹,燒掉每一座房屋,驅趕每一個他們視野範圍內的活人來到城下。
這是一個守將經常會面臨的問題,總有敵軍或真或假地想誘使他們出城,也總有敵軍在面對堅城時會選擇孤軍深入——但這次還有些不同,孤軍深入的是他們!只要繞開了淮安,北上來到東海下邳一線,對於陸廉與關羽來說,他們等於是回到大本營!他們可以得到郡縣的糧草補給,以及兵源補給!
張遼大概是去照顧戰馬——有幾匹戰馬吃了被雨水打過,發潮發霉的乾草后,上吐下瀉,給騎兵們折騰夠嗆——因此身上帶了一點不能忽視掉的馬棚的氣味,大概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喝了一口茶就放下,在那裡假裝沒有存在感;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