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方士,我也從來不講讖語,」徐庶似乎被逗笑了,但他的神情仍然很嚴肅,「今日之言,將軍很快便能親見了。」
軍士煮了一壺茶端了上來,徐庶給她倒了一碗,給自己倒了一碗。
陸懸魚從來不吝嗇給民夫發糧發布發賞賜,但這些民夫要扛米面糧草,要擔碎石來修整土路,要推一車接一車的輜重,還要在車子陷入泥坑時費力地刨一刨泥坑,將它拉出來。
「將軍這些日子似乎思慮甚重。」他說,「是擔心下邳,還是青州?」
士兵們穿著骯髒而破舊的布衣,沉默地扛著旌旗與武器,跟隨著太史慈,在陰雲密布的秋風裡排隊走出營寨。
這位文士的眼睛里仍然帶著溫和的微笑,聲音卻堅定得如同山巒般,一絲也不曾動搖。
這位文士捧著茶碗,小心地喝了一口,似乎有點享受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才開口。
「只是這一仗打得有些久了,除卻我們這些人外,這一路同行之人也就只有我兄陳元龍與二將軍。」
連她的臉上也只剩下一點空蕩蕩的笑容。
不過這樣的寂靜沒有持續很久,在太史慈和張遼都離開的第三天上,有士兵通報說,徐元直先生似乎有事,想來中軍帳尋她。
她應當愜意地享受這種寧靜,但她站在這座嘈雜的軍營里,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寂寞極了。
「我沒有什麼愛好,不管吃食也好,玩樂也好,」她說,「聖人不是說,『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么?」
但她還是得抗議一句,「我的傷全好了!」
於是秋風蕭瑟下,這些民夫一個個衣衫襤褸,有人光著兩條胳膊,有人光著兩條腿,還有人乾脆裸|露著上半身,也就這麼沉默地推著小板車出發了。
徐庶看了她一眼。
……她這位新入職的謀士心理和_圖_書素質好得可怕。
除卻他們之外,她自出廣陵,遇到的每一處郡縣,都不是他們的同路人,都需要他們花精力花心思恩威並施,才能勉強控制住——冷不丁還要遭個行刺——因此這種孤獨的感覺倍加清晰。
這樣的道路自然越走越累,漸漸地便會疲憊不堪。
「豈不聞『德不孤,必有鄰』?」
……比如說「你好人有好報」之類的吉利話?
「富貴,我在壽春城中見過,但我不覺得那就能令人快樂。」她說,「而路邊的田舍翁,他們不比我輕鬆,這我是知道的。」
徐庶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用微微皺著的眉頭,以及看一個重病患者的憂慮眼神看著她,看得她全身都不得勁了。
徐庶看了她一眼。
……但這應該沒什麼關係。
「我知道先生是擔心我,」她笑了笑,「但我並不曾因為什麼事而憂心,我只是……」
「……為什麼呢?」她有點狐疑,「先生想聊什麼?」
「子義與文遠兩位將軍素日里喜歡什麼,將軍知道嗎?」
「……先生。」
「嗯,那文遠將軍呢?」
這些事總在她心裏反覆地計較,徐庶問起來時,她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了。
儘管他們一路旗開得勝,幾乎稱得上高歌凱旋,她在行軍途中也不會吃到什麼苦——她總是要求從軍官到士兵,標準盡量統一,樸素一點,但她平時的用度仍然是普通士兵難以比擬的精細——但她仍然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遲鈍。
她那短暫的,因為別人的樂趣而提升起來一點的興緻須臾間便消失了。
……但並不是什麼正經事。
「只是什麼?」
「輜重帶得不多,只有不足十天的糧草,」徐庶站在她身邊,這樣解釋了一下,「這些車子到時候都可以丟掉。」
「將軍和-圖-書這樣想嗎?」他微笑道,「肯定是將軍想岔了。」
陸懸魚覺得洪澤湖遍布濕地沼澤,她的兵難走出去,于禁的兵自然也難進來,不存在什麼分兵之後于禁繞到洪澤湖的西南方,從後面偷襲他們之類的擔憂。
但徐庶似乎一瞬間便明白了她心中的想法。
徐庶嘆了一口氣,「將軍現下這幅模樣,莫說見識過什麼富貴極樂,便是路邊的田舍翁,看著也比將軍輕鬆些哪。」
「子義領兵時,並不逞一人之勇武,但他每每紮營後有空閑時,總喜歡拿著弓出門四處去打獵,」她說,「他很愛打獵的。」
「將軍?」
「……什麼是清談?」
而運送輜重是一件再苦累不過的活計,因此發他們再多的布料,他們也不捨得裁剪成新衣服。
「自庶至將軍麾下,戰事不斷,因而一直未曾尋將軍清談。」
「聊將軍近日來的形容。」徐庶說道,「將軍論智謀可比韓白,談勇武不下項王,但將軍不是神仙,總得多在意些自己才是。」
「那將軍呢?」徐庶問道,「將軍可有什麼吃的玩的,能想了來讓自己開心開心?」
「先生……」
她雖然剩下的兵力不多,並且也都疲憊且帶著傷,但有她在,一定能擊破于禁這支主力,而二爺可以趁機攻城,將淮安重新拿回來。
說完了這一句,她感覺似乎沒什麼可再叮囑的了。
「在下只是想來將軍帳中討一碗茶喝,」這位謀士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說得還不夠清晰明白,「……在下其實是有話想對將軍說。」
只有她的腦海過於寂靜這一點,是真的令她感到有些不適應。
徐庶又啞巴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
「將軍是個心思縝密,思慮周全之人。」
但這些話說出來就有了訴苦的意味,因此她是不準備這樣hetubook•com•com說的。
「子義領兵是慣了的,勇武亦不在諸將之下,辭玉何必疑心?」這是張遼,想想又嘟囔了一句什麼。
「他們呢?」她忽然說道,「那些民夫呢?」
說話就說話,為什麼要說想來討茶喝呢,文化人都這麼委婉嗎?
……可能沒有,因為到最後他也沒說出來。
「區區一個于禁,何勞將軍?我領三千兵馬便是!」這是太史慈。
在那一仗之後,這個世界似乎慢慢失去了顏色。
既然沒有被分別擊潰的危險,再加上于禁防的就是她,那自然該由她領兵。
就在她悄悄將手伸向了草席,準備輕輕摳一下的時候,傳令兵突然跑了進來。
「這裡是徐州,我已經同他們說了,」他微笑著說道,「除卻被于禁堅壁清野的數十裡外,只要往北走一走,便有村莊可以容身,等攻下淮安,聚攏兵力時,他們便可以復歸。想來有太史將軍在,于文則也沒有餘心餘力為難這些民夫。」
她救濟流民,又或者二將軍嚴明軍紀,不令士兵侵擾百姓,都並非為了沽名釣譽,博取美名才如此行事,但他們的行動似乎得不到多少有力的,充滿善意的回饋,因而必須繼續孤零零在天地間搏命。
「我聽倒是聽過的,但……」她尷尬地說道,「先生是想講點什麼讖語嗎?」
……她下意識地搓了搓臉。
太史慈是領慣了兵的,又有張遼的騎兵遠遠地跟在後面,斷然不會出什麼差錯,哪怕贏不得於禁,全身而退應當不難。
「我如何不在意了?」她說,「你們要我養傷,我便養傷了。」
大家的眼神好像轉來轉去了一下,全然沒在乎她在嚷嚷什麼。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徐庶也放下了茶碗,起身沉默地向她行了一禮,準備離開。
於是徐庶又愣了一會兒。
關於這支https://www.hetubook•com.com誘兵該調出多少人,誰領兵,又該怎麼走,大家有不同的看法。
「下邳有主公與三將軍,城牆高厚,城下又有泗水,曹操欲圍城是極難布置的,我並不擔心。」她這樣說道,「青州有國讓在,孔北海又肯放權給他,再加上琅琊東海在其南,東萊在其東,皆可為援,袁紹想攻北海,是不容易的。」
也許是天氣有點冷,也許是傷勢真的沒有痊癒的緣故,她總覺得自己什麼地方不對勁。
徐庶的思路似乎仍然非常清晰,卻拋出了一個很不相關的問題:
但是大家立刻就反對了她的意見。
不過要是按照這個邏輯,她想,那陳群那天非要請她喝茶又有什麼別的理由嗎?
「是!」
「將軍!有斥候回報,于禁領五千步兵,另有數百騎兵,自城中而出!正欲追擊太史將軍!」
「先生想喝茶嗎?那不是什麼好茶,」她溫和地說道,「我命軍士送些給先生。」
那把見到過她最慌亂、最狼狽、最醜陋一面,掌握她所有秘密,也知曉她所有心思的黑刃,短暫地陷入了沉睡之中,從此沒有再出過一聲。
「我並不擔心戰事,」她說,「只要我不斷地取得勝利,我總能擊破曹賊——所以,先生到底擔心什麼呢?」
「除卻照顧戰馬之外,他最愛的就是吃湯餅!」她立刻說道,「四處踅摸好麵粉不說,還經常要廚子做了給我送來,但我不是很喜歡那東西,尤其他還喜歡往裡面加醋……」
「戰事須臾間便有反覆,若於禁當真出城,將軍與關將軍合力取了淮安豈不更妙?」這是徐庶。
……她可能聽清楚了,也可能沒聽清楚。
她似乎逐漸聽不見夜晚草蟲的鳴叫,也感受不到難得某個晴朗夜晚里,掛在高天之上的月亮的光華。
她點了點頭,「那就好。」
那不是來自hetubook.com.com於身體的,而是來自於心靈。
……她不擅被人誇獎,有點尷尬。
「……哦。」
營中尚有六千餘人,太史慈原本認為只要帶著東萊兵走就可以,但她有點不放心,還是替他挑挑揀揀一下,選了那些看起來沒傷或是傷勢輕一些,狀態也好一些的士兵。
徐庶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好像忽然垮了一下。
「若劉使君與將軍的名聲不顯,我怎麼會來到將軍面前?」
……大概那個是純粹想顯擺一下自家的好茶餅。
「……我怎麼想岔了?」
「在下自荊州一路趕來時,太過匆忙,沒帶上自家的茶餅,」款款走進來坐下的徐庶這樣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過,上次在中軍帳中喝到的茶不錯。」
……她想了一會兒。
於是那些士兵的棕褐色身影在她的視線里慢慢地褪去,變成了模糊的一道痕迹,最後與遠處沼澤中氤氳的水汽化為一體。
那看起來憂慮不安的神情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他們的樣子看起來疲憊又蕭瑟,但如果轉頭看一看輜重營里跟隨著他們出來的民夫,又令人覺得這些士兵的確狀態也還不錯。
軍士們採摘了濕地里的野果,洗乾淨了裝進籮筐里送過來;又或者撈上來一尾鮮魚,熬了魚湯端上來,那些原本都是有滋有味,令她所喜愛的食物漸漸失了滋味,變得乏善可陳。
「就是想來尋將軍聊聊天,」他面不改色地說道,「我覺得今天是個好時機。」
但真的完全放棄輜重是不可想象的,別的不說,這上面的油布帳篷是保證這些士兵不用露宿叢林的基本,還有那些紮營挖坑起柵欄的工具,還有那些桐油與吃飯的傢伙,林林總總,都需要裝車帶著。
她立刻站起了身,「先報至關將軍處——還有,傳令下去,明日拔寨啟程,北上合圍于禁!」
一切事情似乎都按照計劃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