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求你救救我們!」
「袁譚會怎麼做?」
他知道這些人為什麼圍住他不放,為什麼這樣苦苦哀求。
「小人尚有老母在室,她年邁體弱,挨不得餓,因此郎君的麥粥,小人獻給家母用了……」那個漢子哀求道,「可是,可是小人的孩兒……」
人群一片驚呼,狼狽不堪地為他分開了一條路,而這條路的盡頭,那個衣冠不整的年輕人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這幅模樣有多不端肅,他只是倉惶地抬起了眼睛。
但百姓們看不到「減緩」,只能看到他們的父母妻兒,正在因為忍飢挨餓而慢慢消瘦下去,直到耗盡最後一點生命力。
因此這樣做只能減緩,卻不能真正阻止因為飢餓而導致的死亡來臨。
他一點也沒有去看一看那手書的興趣。
大雁已經飛盡了,初冬的冷風卻還沒有到達這片林地,因而作為經學世家出身,審美高雅,自有風儀的陳群來說,這樣的天氣即使不同兩三好友出門遊玩,至少也可以泡一壺好茶,再打開窗子,賞玩一番庭院里的景色。
……他們瘋了!
但現在的他的確狼狽極了。
袁譚將一瓣橘子從橘皮中剝離出來,塞進了嘴裏,漫不經心地看了信使一眼。
在那封手書下面,還有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
但衣冠不整不算什麼困境,四周仍然圍著他的那些流民才是他目前面臨的最大困境,他因此不得不向後退一步,退到琅琊郡兵們的身後。
「禰衡可有答覆?」
田豫曾經尋他與孔融諸葛玄等人來議事,猜測袁譚的目的。
要是此時有個什麼人也來替自己解圍……也不需要解圍……至少是站在自己身邊,禰衡認為會心裏會鎮定許多。
漢朝時也有「升」這個容積單位,但一升約相當於現在的200毫升。
hetubook.com.com……但如果陸懸魚在這裏的話,會在內心糾正一下「此升非彼升」的問題。
他的束髻冠歪了,腰帶也差點被扯斷,鴉青的細布直裾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泥巴,一隻袖子幾乎被撕碎,一隻木屐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這封信確實不太恭敬,因為簡單來說,他是一封針對袁氏的檄文,上面洋洋洒洒地寫了袁家四世三公,袁譚名為漢臣,不思報效皇帝,私自攻伐,其罪大焉的那些東西。
一般的謀士,或許是靠計謀來安排敵軍;
……那個冷淡的,清高的,漂漂亮亮,總是滿臉「不跟你們一起玩」的世家子,像只在泥地里打過滾,又被稚童拔了兩根翎毛的錦雞一樣狼狽。
「郎君,求求你,求求你!」他們這樣一聲疊著一聲地哀告,「再熬些粥吧?」
禰衡坐在千乘城的城頭上,望著城外烏壓壓的帳篷,思考著這樣一個簡單而又困難的問題。
「竹……竹籤?」那人臉上的急切便換作了悲憤,「郎君難道當真要等到第三日再舍我們一碗粥嗎?!」
……再考慮到阿兄對他說的那些關於小陸將軍的事,臧悅內心深處那點看不上迅速化為了同情。
沒有人種地,沒有人服役,荒草叢生,萬物凋敝。
當發現第一封信如石沉大海之後,禰衡一點也沒有氣餒,他頗為平靜,甚至輕鬆地從匣子里取出了第二封已經寫好的手書。
在大眼睛的下面,還有兩隻手,黑瘦,有些像雞爪,布滿了繭子與裂口,指甲縫裡染滿了泥,但仍然企圖向他伸出手來。
「不過腐儒。」大公子這麼說道。
「他不欲攻城。」他這樣嘟囔了一句。
即使因為戰亂,不得不流離到徐州,潁川陳氏的清名仍在,這個少年也從未m.hetubook•com•com跌落雲端,受過一點苦楚。
這樣拙劣的計謀,三歲頑童也不會上當的!
但他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只有千乘城的士兵在望著他。
他的使者送了一封信進城,信里的內容很客氣,準確說袁譚根本不想同他打仗,只是意思意思地說,如果他願意獻出千乘城,就保證他將來依然能在袁譚麾下得到重用。
「你們……」陳群努力地辨認那一張張面孔,「你們的竹籤呢?」
袁譚的軍隊已經漸漸近了。
那些士兵們里,千乘城的人已經很少了。
與此相對的是——這位郎君身後還有那許多的糧食!大袋大袋的糧食!
這位心氣已經十分沉穩的大公子一面在同郭圖推演劇城的攻守,一面派了騎兵斥候去探查南下流民的動向,準備先將那些百姓擄回來,再行攻城。
袁譚自然是想要青州的,但一個沒有人的青州,他要來做什麼?
禰衡這個人,他靠的不是計謀,而是罵人的功夫。
「陳從事!」他高喊了一聲,然後撒開馬蹄便沖了過來!
「郎君,若是劉使君在,若是,若是小陸將軍在!她豈會袖手旁觀呢?」
「郎君!你身後便是糧食!那麼多糧食,為什麼不能予我們些!」
「若是小陸將軍在,她定然會救這孩子的!郎君!」
這不是青州,這隻是一片名為「青州」的荒地,莫說袁譚不想要這樣的青州,哪怕他想要,這樣一片堅壁清野過的土地,他甚至找不到嚮導,找不到民夫,更找不到一粒糧食!
他將這一段通往陽都路上的流民按戶編製起來,每戶發一竹籤,每隔三日,可憑竹籤領三升麥粥,若是始終不曾領麥粥,到了陽都則有優先安置的福利。
「禰衡想要激怒大公子,令我等徒勞消耗心血,攻打千乘而已,」郭圖說和圖書道,「大公子卻勘破了他的計謀,實在高明!」
因而這一個秋天,這一個境況,實實在在地令他狼狽極了。
又有婦人抱著孩兒,被人努力地推到前面來,立刻便跪在地上,哭泣起來,「郎君,郎君,救救這孩子,妾願將這孩子賣與郎君為奴為婢,求郎君給她一口米湯好不好?郎君!她是妾所出第一子啊!」
「從事,我等當如何?!」
他若出城,袁譚隨便分一點兵力便能驅趕開他,因此這座城池有什麼必要打下來?
大公子的注意力還在郭圖所指的青州與徐州的邊界線上,因此沒有察覺到這個信使彷彿啞巴了一般,遲遲沒有開口。
袁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來給我。」
但此時的袁譚也好,郭圖也好,就萬萬沒想到禰衡這個人和一般的謀士不一樣。
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告,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訴苦,這些聲音化為了一個巨大的旋渦,而陳群就在這旋渦中心。
兩人相視一笑后,郭圖將那封檄文遞給了信使。
這是他所熟悉的秋季。
於是便有人慘叫著滾在地上。
當然,禰衡畢竟是青州的官吏,如果他不想跟隨袁家,那也可以好好放他走,任他去留。
除了不足千人的守軍之外,只有些民夫在這裏,其餘百姓大多去了劇城附近,或者也跟著南下去琅琊了。
此一時,彼一時,陸廉遠在徐州,田豫亦於劇城死守,區區一個禰衡,誰不知道他不過是個善作辭賦的文人。
袁譚略有些不喜歡地皺了皺眉,但又將眉毛舒展開。
「禰衡狂妄,有許多不恭不敬之言在上面,」這個文吏的額頭上眼見就冒出了汗珠,「下吏不能……」
空氣里暫時地寂靜了一下。
倒是郭圖轉過身,很納悶地看了他一眼。
而那些糧食的消耗速度仍然十分驚人,他m.hetubook.com•com總得精打細算,數米下鍋才行!
因為大公子「呵呵」一聲,將信遞給了郭圖。
林中的葉片已經漸漸黃了,林地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的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伸出手搖一搖樹榦,枝頭又如下雨一般,再灑下一片落葉。
禰衡轉過頭瞪了他一眼,「他不想要來攻打千乘城,是因為他想擄回那些士庶!那其中豈無你我的親人故舊?!」
這個想法是陳群想出來的,諸葛玄很是贊同,並且想方設法從琅琊郡的糧倉里抽調了一些糧食出來,專門用來賑濟這些流民,相當於一日發一升麥粥。
但郭圖看完之後立刻給出了不一樣的看法。
昨夜下過的雨,地面仍然泥濘,但那些人一點也不在乎。
郭圖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大公子的神色,但他很快便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士兵猛然便是一怔,而後也肅然起來。
身側有士兵聽見,眉梢眼角便全是喜色,「從事所言當真?」
每一個人都有一雙超乎尋常的大眼睛,當然他們原本也許沒有那麼大的眼睛,但是長途旅行令他們迅速消瘦下來,急切又令他們努力地瞪大眼珠,因此那一雙雙染著血絲的眼睛就顯得特別大,特別森冷。
陶謙也好,劉備也好,又或者未來哪一位諸侯入主中樞也好,有清流雅望的陳群仍然不會埋沒於人群之中。
聽起來其實還不少。
「拿出去燒了吧。」他不在意地說道。
禰衡拿著這封信,思考了很久。
當親兵掀開簾帳時,一股冷風忽然吹了進來。
「有!」信使立刻說道,「下吏帶了手書歸來!」
「郎君!他便是個貪心的!一家只有一碗,如何還能再求!」有人急切地將那人推到後面去,「可我們還不曾得了粥!」
那些郡兵齊齊地排出了長矛,將流民逼退了一步,於是這位陳從事得m.hetubook.com.com以靠在載滿糧食的輜車上,緩一口氣。
然而那兩隻手,以及手後面連著的胳膊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長矛的距離,因此他們只能徒勞地揮舞,不斷揮舞。
「小人家中尚有幾個孩兒,幾天未用水米了!」
陳群顫抖著嘴唇,望著這許多雙絕望的眼睛,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在死死地壓著他。
其中也有人想要去抓矛尖,但郡兵豈會容忍?長矛猛地收回,高高舉起,狠狠砸下來!
「已經舍過麥粥!」陳群狠下心腸,聲音卻還帶著點兒猶豫和青澀,「你不曾得嗎!」
一夜秋雨,清晨又恢復了澄澈萬里的氣象。天空被洗滌得如明鏡,又如通透的湖水,抬頭望一望,不覺令人心曠神怡。
這位年輕的將軍與他的謀士就這樣笑吟吟地一面說話,一面靠著火爐,剝一隻烤得已經十分溫暖的橘子時,信使回來了。
「當懷死志。」
所以除了攻打劇城之外,袁譚更想要追擊流民隊伍,將他們攔下來。
快要將他壓碎了。
即使禰衡心懷死志,想要留下袁譚仍然很難。
更多的人也跟著跪在地上。
因此他得以坐在黃土砌成的城牆上,看一看北方平原上的景象。
陳群是個聰明而謹慎的人,因此他很少陷入困境。
「來人呀!」這位禰從事喊了一聲,「我還有一封信要送去袁顯思的營中!」
禰衡又看了一眼那烏雲一般,綿延數里的帳篷。
信使從絲袋裡拿出了那封手書,十分小心地將它展開。
「那念念吧。」
全家老小,一天只能分到200毫升的粥,這絕對是受不住的。
臧悅騎馬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怎麼不念?」
——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里滿滿都是痛苦,似乎就快要哭出來。
「我們願意服勞役,充苦力,郎君!求你舍我們些糧食,救救我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