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文醒了嗎？」那個熟悉的沙啞嗓子響起，「醒了就太好了！」
她臉上的怔忪一瞬間轉為警惕。
「有好多北海郡過來的人哪！糧食不夠吃了！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回去！」老人大聲地抱怨著，也不管那些流民在身後露出什麼樣尷尬委屈的神情。
那股委屈似乎慢慢地消散了，轉化為了更加酸澀而又甘澈的東西。
榻上那個穿著中衣，看起來很柔和的美少年陳群一瞬間消失了。
「你們這些蠢驢！燒了自家這點破爛也就罷了！若是燒了別人家的帳篷，惹出人命來，你們拿什麼賠！」
……至於扯著嗓子罵人，罵就罵吧，督郵也沒那個心力管這些細枝末節了。
他們不必再被那些偷糧食，偷衣物的流民所困擾，這座城池將會恢復昔日的整潔與寧靜，它再也不是這個髒兮兮的樣子了！
陽都城因此自城門開始，陷入了一場狂歡之中。
小孩子們倒是多了不少樂趣，他們可以在林邊拾柴，畢竟天寒地凍，窮人穿的又少，若是火再生不起來，是要凍出人命的。
房前屋后，到處都是帳篷，到處都是雜物，到處都是髒兮兮地尖叫著瘋跑的熊孩子。
「在下也準備立刻回劇城。」
「陸將軍！」他不滿地喊了一句，但她一點也沒察覺到，只是順手將提著的一個小紙包放在了一旁，大大咧咧地搬了一張幾，在他的榻旁坐下了。
他們跪在了地上，向著城門的方向，向著北方，向著青州大地，向著他們的家園，伏倒在地，放聲痛哭起來！
流民們身上的氣味總是有些不好聞的，他們沒有條件勤換洗衣物，更沒有條件沐浴，因此那片營地的氣味就很有百年古都雒陽的影子。
只有那些孩子，不管是瘦弱的，還是健壯的，他們在這裏尋到了天然的樂趣。
「陳從事正在城中，不過他前些日子操勞太過，病倒了，」一名文官這樣說道，「聽醫官說，這兩日才將高熱降下來，身體卻還虛弱得很，他m•ｈｅtuｂｏｏｋ.coｍ.ｃｏｍ雖然想扶病前來……」
「你們可以去陽都啊！」有些百姓便不忍心地讓他們住下了，還有些卻不那麼好說服，「不是說陳從事在陽都主事嗎？還有諸葛家的郎君……」
屋檐下的陳群小臉瘦了一圈，眼睛略有點凹進去，微微伸出頭，小心地望著她。
有騎兵身攜露板，自青州一路南下，來到了陽都。
……再考慮到城中的官吏各個都是睡眠不足的樣子，也沒讓他們再搞什麼三十裡外迎接儀式之類的玩意兒。
請楚巫來作法需要一些時間，當然大家誰也不會停留在原地乾等著。
……陽都這地方真就這麼誇張。
……官吏的素質肯定還待提高。
她自南向北，離陽都還有十幾里的地方，田野間，土路旁，已經到處都是帳篷和小窩棚。
他們哭得那樣歇斯底里，痛斷肝腸，彷彿要將這幾個月里所有的恐懼與委屈，所有的心酸與痛苦，都在這樣聲勢浩大的嚎啕中發泄出來！
……這就有點誇張，她想，太誇張了。
戰爭結束了！
「至少，至少等打完仗的吧！」他們這樣苦苦哀求，哭哭啼啼地說道，「我們也不願離開故土啊！」
……她受不了地捂住了一隻耳朵，趕緊撤離了這裏。
「將軍看起來……」他這樣仔細地看著她，「比在下辛苦多了。」
陳群悄悄地也走出來了，他只穿了中衣，還未曾下台階，僕役便連忙給他披了一件大氅，給他裹得嚴嚴實實的。
「陽都那地方，房頂上都快擠滿了人！樓上撒尿，樓下還以為下了雨呢！那怎麼住得下！」
……陳群一下子從被子里坐了起來，整個人都有些發懵時，有人探過來一個腦袋。
房屋裡的人，窩棚里的人，帳篷里的人，還有藏在房前屋后陰溝一般地方容身的人，都跑出來了。
下邳城內外都可以說是滿目瘡痍，被兗州人糟蹋個稀巴爛，官吏們需要重新建設城池，百姓要重建家園，劉備www.hetubook.com.com需要待在他的軍營里，接受整個徐州世家源源不斷的投喂。
他並不喜歡那位殘暴的雄主，但他仍然明晰自己的目的——他要一步步向上，潁川世家也會跟著他的腳步，一步步向上，逐漸與新的天下共主分享這份權力。
她進了郡守府，左右看一看，「主公跟我說陳從事在琅琊，怎沒見到他？」
陳群又睡著了。
男人們成群結隊地去林子里騷擾動物，見到什麼就打什麼，打到什麼都能扛回來。
前幾日聽說下邳大捷，陳群心中大定，不知怎麼就倒下了。
「我都聽說了，他們說長文這幾個月以來，為了青州這十幾萬庶民，夙興夜寐，盡心儘力地安排他們……」她喋喋不休地說了起來，「你辛苦了！」
僕役站在門口，很有些吃驚：「郎君醒了！小人正欲報來，陸將軍來探望郎君……」
那些在曹老闆三番五次的劫掠下已經變成投降主義的豪強都跑過來了，為新王的誕生獻上小米和麥子，並且準備在這場大戰之後刷一刷主公的好感度。
這裏已經沒什麼需要她處理的急事，因此在酒宴之後，她很快就離開了下邳，帶著一千多的步卒，以及不足千人的騎兵，還有一些民夫，準備從琅琊返回青州，擊退袁譚。
她「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長文又不是青州人，家眷也未在青州，你怎麼也忙著『回』劇城？」
看得她的眼睛也有些發熱。
他們一直擔心的戰爭終於結束了！
比起那些狂歡的，大聲歡笑，痛飲美酒的琅琊人，流民們似乎應該更開心些。
「……他罵的是不是有點難聽。」她有點不滿。
陸廉似乎怔了一下，微微張開了嘴，想說什麼。
……考慮到城中已經夠擁擠了，她最後還是沒敢進城，在城外跟流民擠一擠，尋了一塊地方安營紮寨。
……但那條路上缺了什麼人。
他並不曾進城，只在城門處換了馬，又令人為他裝上些食水，便立刻就離開了。和_圖_書
「那就太好啦！」老人興奮地用拐杖敲敲地面，然後望了望她的隊伍，「將軍，怎麼比去時少了那麼多？」
女人們瘋狂地剝樹皮，挖草根，有手腳靈巧點，扛了紡車出來的，也可以紡一點線，拿去換一點摻了許多糠的糧食回來。
她這一路，打了多少仗？她受沒受傷？她衝著他微笑，眉眼間一片晴朗。
陳群不由得裹緊了被子，感覺自己的臉上又一陣燙似一陣。
「過了這裏，將軍，」老人嚷道，「過了這裏，人就多啦。」
……而正統雒陽，在陽都。
「……為什麼？」
「劇城大勝！」他高喊道，「劇城大勝！生擒袁譚！」
自下邳往北，真稱得上民生凋敝，滿目蒼涼。
他們立刻端出了酒，擺在了家門前，並且高聲請往來的行人來一碗酒，尤其是那些青州人——再討厭的客人，離別時也會看起來順眼一點。
他又焦急，又委屈，滿頭大汗之下，再也睡不下去，一睜眼便醒了。
有這樣一個郡守派來的小吏告訴他們到了什麼地方，最近戰事如何，若是流民之間起了爭執，有這個頤指氣使的傢伙可以過來解決爭端，若是有歹人作惡，或是附近起了賊寇，也有郡兵來保護他們。
所有人都像是在沸騰的湯鍋里翻滾沉浮，掙扎著，煎熬著，等待著戰事結束的捷報傳來。
「他們都在後面呢，」太史慈策馬上前，「他們都跟著呢！」
他們忍受的飛漲的物價也要結束了！
「就快了！」她喊道，「待我們回去，他們也就能回去了！」
那似乎是一條孤獨而光輝的道路，他將世家的影響力發揮到了極致，他本人也會得到三公的榮耀。
出身潁川的年輕士人似乎想要追尋那條路，卻怎麼也追不上她的腳步。
但是那些集市不見了，那些村莊里也只剩下了幾個看莊子的孤寡老人，以及逃到這裏來的青州流民，見到她路過，那些人便顫顫巍巍地走到村口，站在寒風中小心探看。
「人就多了？」
hｔｔｐs://m•ｈｅtｕbｏok•ｃom.coｍ她邁開步子，便走了進來，似乎根本沒注意這是內室，而他一個年輕男子，只穿了中衣在被子里，這一幕又是多麼的不合適！
他們可以回家了！
田豫沒有辜負她的信任，還有阿白，還有孔融，還有……她想回青州，片刻也不要耽誤！
「誰乾的！」那個小吏又歇斯底里地罵了起來，「你們是不是蠻子！是不是蠻子！告訴你們污物要丟去林中！不許圖近路扔進河裡！你們在上游丟了污物，若是下游起了時疫，打你們的軍棍！打完再徒你們三千里！誰乾的！快滾出來！」
這些一輩子可能都沒有出過村的農人離開了他們的故鄉，茫茫然地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這數月以來，幾乎不眠不休，一心都在維持著琅琊的青州流民生計之事上。
百姓可以肆無忌憚地哭泣，士人卻相對矜持了許多，那些衣衫上不曾打補丁的士人一面流著淚，一面忙忙地吩咐僕役，快些，快些將馬車趕出來啊！馬兒昨晚有沒有餵飽草料？沒喂！蠢材！蠢材！那就多帶些草料！他們這樣聲音顫抖地喊道，「片刻也不要耽誤！」
有些自下邳回到家中的百姓發現村子里多了一些陌生人，還住進了他們的土屋，立刻氣憤地要將人趕走。
她在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那條路更加孤獨，更加光輝，也走得更加遠。
他夢到主公失了徐州，他跟隨著父親，去了曹操身邊。
但他每到一城，一縣，一村莊，他都會大聲報訊——
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並未開懷大笑。
一片片的帳篷與窩棚之間，又有許多火坑和柴堆，因此小吏總要帶著幾個膀大腰圓的雜役穿梭其中，大聲叱罵那些將自家的火堆同別人的帳篷離得太近的人。
「我去看一看。」她起身便向外走去，「街上這遇了什麼事？走水了不成？」
慢慢北上時，這一路的人也就漸多了起來，糾紛也漸漸多了起來。
「嗯，」她點點頭，「我要趕緊回去。」
他在睡夢中不斷地，反覆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尋找著那個人，他找得辛苦極了，也彷徨極了，他總覺得她是不在那條路上的。
陽都的百姓開心極了！
她眨眨眼，「肯定是不滿啊。」
她精心治理過的這座郡治，迅速墮落成了一個大垃圾場。
屋外忽然有什麼喧嘩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
這是哪裡？他們該怎麼活下去？如果遇到了歹人，被人欺凌該怎麼辦？會不會有賊寇？會不會有敵軍？
……不是，她也沒說錯啥，他怎麼就又沉著臉了，這人是不是天生小心眼啊？
在反覆的高熱中，他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什麼離奇而又漫長的夢。
她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將軍會不滿，是因為將軍不需要那個小吏，」徐庶說道，「流民卻不同。」
這一路她是很熟的，以前往來下邳時，她經常會在路上停一停，買些吃喝，歇一歇腳，她知道哪裡有集，賣的胡餅十分香酥入味，四娘很愛吃；知道哪裡有一片棗林，棗子成熟時可以買一包帶給二爺，二爺每次收到棗子都有點迷惑……
儘管這樣盯著年輕女郎頗為無禮，但他還是愣愣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陸懸魚站在大門口，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熱鬧的景象。
……他們要一個罵罵咧咧的傢伙在這裏做什麼呢？
有些村子里歸鄉的人多，成功將青州人趕走了；有些村落人丁稀少，青州人便死皮賴臉地住下來，或者是央求，或者是耍賴，好歹要過了這個冬天……
……但是據說整個琅琊郡所有的小吏都已經無薪加班了幾個月，有怨氣也正常，督郵巡查時，只看這些小吏是不是盡心儘力地幹活了，維持住這些流民的秩序了，是不是盡量沒讓人餓死。
冷冰冰的紀律委員似乎又出現了，他站在那裡，冷冷地盯著她，一臉要跟她茬架的氣場。
「是有點，」徐庶笑道，「但是這樣正好。」
陸懸魚坐在馬上，想沖老丈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
「將軍看到這些小吏在流民中間指手畫腳，是什麼感覺？」
「……將軍要回劇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