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季節,很適合同好友在樹下喝一杯酒。
但眼前這人算一個,不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稱之為兄。
但現下聽了曹操的話,他卻是一愣。
袁紹仔細地想了一會兒,「阿瞞,天子初為董侯時,我們便不與他親近,現下他已穩居雒陽,劉備又遠在徐州,尚不能威脅到他,他如何肯來河北?」
他似乎在出神,因此詞不達意,這令郭嘉感到了一絲驚奇。
……天子已經十八歲,這口飯自然是不需要婢女來喂的。
但只有這一瞬,曹操很快清醒過來。
……這怎麼可能是只為治病呢?
而現在,不是天命已經離他而去,而是身體不再康健,心中自然無端生出許多雜念和怯意來。
不過一會兒,一位裊娜的美人便款款而行,來到了他的面前。這是他新納的姬妾,生得杏眼桃腮,又十分溫柔順從,因此很受他的寵愛。
雒陽以西是關中,幾十萬人相食,已經互相吃光了,剩不下多少還能為朝廷種出糧食的生民;
天氣確實太好,那家酒坊所釀出的新酒又實在太妙。
但曹操看了他一眼,將自己的手放在了袁紹那寬厚的手掌上,用力地握住,搖了一搖。
「本初不願出兵攻打張楊,奉孝可有妙計?」
置當然是置的,而且沒少置,但和袁紹后宅中的亂象大不相同。
「既如此,主公不能再等。」
「兄何不『奉天子以討不臣』呢?」
聽了曹操娓娓道來,袁紹立刻皺了眉頭。
……但這一身的落拓樣子就別見怪了。
主公微微發怔的樣子,並不出於利益與謀算,而是單純在擔心他那位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有人愛寶劍,有人愛美衣服,而他愛美婦人,愛雖愛了,但並不走心。
天氣又轉暖了。
曹操不愛奢華,這些磨損了的石磚也不去理www.hetubook•com.com會,於是那些凹凸不平之處經過時總要加倍小心,否則就容易摔上一跤。
「我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從前。」
但曹操不是這樣的性情,他喜愛美貌機敏的女子,寵愛時也不吝金銀珠玉,但只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鬢廝磨的情意頃刻便化為烏有。
郭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而更尷尬的是,劉備這人,打起來很不容易。
因此袁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斷你家二郎的飯食倒簡單,天子如何肯就範呢?」
去歲曹操那樣精心的一番布置,水淹下邳,幾乎將劉備困死城內,最後竟還是被陸廉一路披荊斬棘,救了下來。
「……稚童?」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此一時,彼一時。
郭嘉一瞬間便清醒了過來。
所以他該如何宣之於口?郭嘉想,天子在雒陽待得好好的,他要想方設法殺了張楊,逐了呂布,用袁紹的名義逼迫天子離開雒陽,拿他當做一面對抗劉備的旗幟。
「阿兄且放寬心,我總有辦法,劉備那邊,遣使虛與委蛇便是……兄亦當珍重保養,努力加餐,」他的眼睛里閃著冰冷的光,「少則數月,多則半歲,我必有捷報傳來!」
曹操緩緩地點了點頭,「奉孝的主意,我素來是信得過的。」
朝廷回來之後,天下各地的流民中,也有許多想要回雒陽去,但這事很不容易。
「天命不可測,兄豈能為流言所惑?」
「本初兄,天子不過是個稚童,」曹操笑道,「兄想得太多了。」
袁紹瞥了他一眼,「阿瞞府中難道不置姬妾?你氣色倒好,竟能來揶揄我。」
一提到「兒女事」,袁紹便默然無語,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與勉強收復了兗州,尚未恢復元氣的曹操不同,袁紹現在已經擁有了幽、和_圖_書冀、並三州,黃河以北的半個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於治理領地,河北百姓對他敬愛有加,士卒受他恩惠,更加願效死力,因此兵強馬壯,糧草充足,稱得上當今中原的霸主。
他能這麼說嗎?
袁紹袁術兄弟於後宅事上都十分寬和縱容,由著婦人們彼此針鋒相對,爭吵哭鬧,這兄弟倆也全然沒有什麼辦法處置,這個婦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個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時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責,因而因為婦人事而煩惱困擾也就再正常不過。
尤其是對於曹操來說,更顯珍稀。
「阿瞞欲攻張稚叔?他畢竟是漢臣,面上須不好看,你去歲因攻伐劉備之事,已惹眾臣怨憤,這次千萬小心才是。」
「可是征戰公孫瓚時受了傷?」曹操關切地問道,「我聽說沛國有良醫,我當為兄延請。」
雒陽以東是兗州,曹操斷不會讓流民返回雒陽,自然要不遺餘力地將他們留在自己的領地內,為自己種田幹活。
「我家二郎幼時頑皮,婢女想喂他一口飯,總要滿頭大汗,追著在院落里跑上幾圈,」曹操說道,「我下令除了早晚兩餐之外,任何人不許給他食物,否則立刻打死,而後再不須婢女喂他飯吃。」
他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容貌不曾有一絲毀損,無論是將入鬢的長眉,漆黑的眼睛,筆直的鼻子,還是堪稱偉美的須髯,似乎都沒有任何變化。
這一次就算攻下劉備,若是己方也損兵折將,難道江東孫策,荊州劉表都會無動於衷嗎?因此袁紹常為這事苦惱。
袁紹那兩道劍眉深深地皺了起來,「我難道只為借天命治一治病,就這樣大費周折不成?」
這樣幽靜美麗的山野,四周有侍衛謹慎地來回巡邏值守,只留他們二人在樹下飲https://m.hetubook.com.com酒,其中這一位卻既無心賞花,又無心喝酒。
「喚阿時過來。」他這樣說道。
當他看了過來時,郭嘉忽然很後悔自己剛剛喊了那一聲。
車裡早已備下熱水綃帕,婢女又一遍接一遍地用溫熱的帕子為他擦臉,到了曹操府前,總算是將這位謀士給弄醒了。
他年少時四處結交豪傑英雄,「任俠放蕩,不治行業」,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無幾。
袁紹眼前一亮,「阿瞞快快道來!」
「奉孝若仍睏倦不足,不如就在我府上暫歇一歇吧。」
今日有僕役洒掃清洗地面,青石磚上都灑了水,於是一個個的小水坑在陽光下就顯得有些顯眼。
當曹操風塵僕僕從鄴城返回時,郭嘉的腦子還不是很清醒。
劉備的元氣同樣也未完全恢復,如果袁紹現在不計代價地攻打過來,劉備是很難抵擋的。
袁紹搖了搖頭,「我豈是會被流言所惑之人?當初于死地迎戰公孫瓚時,我深知天命在我!」
「張楊有忠心,無雄才,他性子太過仁和,不知約束手下,因此並無威儀。」郭嘉一邊思索一邊說道,「主公可先以金帛結交他手下偏將,只要有人收下,此事便不難了。」
他原本骨子裡就是個很傲慢的人,即使不看出身,不看官職高低,只看才華氣魄,能入他眼中,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奉迎天子?」
「我不為兒女事所擾,因而氣色尚好,」他笑道,「兄也當善自保養才是。」
天子居於雒陽,但京畿之民被董卓遷過一次,又被李傕郭汜反覆屠戮過,農田幾近荒廢。
因而袁氏兄弟后宅之事竟能鬧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過去。
桃花飄飄洒洒,落了一地。
劉備有朝廷親封的左將軍印綬,移風鄉侯印綬,他又是宗室子弟,又有天下人望。和圖書攻滅了他,又引得朝廷第二次發詔,要天下諸侯討伐自己,這就很尷尬。
「我觀兄近來氣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說道,「莫非后宅佳人太多?擾了心神?」
荀彧是漢臣,恐怕他一輩子都是漢臣。
袁紹有一副令他羡慕的好相貌,數載未見,依舊英偉迫人,是個不可多見的美男子。
他的言辭有些絮絮叨叨,很不襯這樣的霸主身份。
有婢女一杯接一杯地為他斟酒,他又不是個能勝酒力的人,很快便醉得一塌糊塗。
「我打個盹便好,」他摸了摸她那烏黑冰涼的青絲,很溫和地笑了笑,「一會兒記得喚我起來。」
他感到憂心,感到焦慮,甚至感到痛苦。
「文若!」
他要對荀彧說,漢家的威嚴,天子的威嚴,朝廷的威嚴,在他眼裡,在主公眼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嗎?
曹操端起酒壺,為袁紹那隻雲紋黑漆的「君幸飲」酒盞中添滿了酒,又為自己也倒滿酒。
他打了個嗝兒,又揉了揉眼睛,便坐下來喝起了茶,「主公必有要事,在下不敢耽擱。」
要只是心病,那也很容易治。
天子不願意來袁紹這裏就食,就是因為有張楊在喂他飯食,這位忠心耿耿的漢臣被封為晉陽侯,假節鉞。
這是一個春光晴好的下午,他趕路回來,又制訂了這樣一個計劃,已經感覺非常疲憊了。
「嗯,」曹操說道,「本初身體大不如初,若無良醫,恐怕只在一二年間。」
「兄且細想,兄據河北,兵馬又如此雄壯,天子自然倚重宗室,但若天子就在河北,他豈能不倚重於兄呢?」
府中官吏行走時,多半皺著眉頭,小心翼翼。
……可是他不說,荀彧便不知道嗎?
曹操並不知道郭嘉和荀彧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群雄爭霸,誰有這樣的實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實。
在天子未歸雒陽,一路受m.hetubook•com.com顛簸苦楚時,荀彧很希望主公能夠奉迎天子,奉天子討不臣,平定亂世。
還是他的后宅比較清靜,嗯。
「我派人去尋華佗了。」曹操這樣說了一句。
清明時節,他就這樣爛醉如泥在戲志才的墓前,直到有甲士駕車匆匆趕到,不由分說,將他架上了馬車。
這自然是為了主公,但更為天子。
——但後果也很麻煩。
炎漢三興,自然不是興在困守雒陽的那個小皇帝身上。
在去歲那場大戰之後,這樣的流言便甚囂塵上,連鄉野間的牧童也能唱出幾首三興炎漢的歌謠來。
只是這樣一位有威儀氣度的霸主,鬢間卻已現星霜,眉目間也多了一絲倦怠。
當她為他更衣,扶他上榻之後,曹操舒服地發出了一聲長嘆。
「不錯。」曹操笑道,「大漢的天命,當然是落在這位天子身上,兄若欲得天命,為何不迎天子?」
身側這位有謀略的發小略思索一番之後,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狹促的微笑,「兄信劉氏未滅的話,弟倒有一計。」
「阿瞞有心,我只怕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紹苦澀地說道,「天命不願我創一番功業……天命在炎劉啊!」
荀彧抬起頭時,鬢邊的銀絲一瞬間刺痛了郭嘉的眼睛。
但他就是與以前不同了。
只有并州人通過張楊的野王縣,能來到雒陽,也只有張楊這一位諸侯,還在穩定地將領地上的產出送到雒陽來,供養雒陽的朝廷。
曹操見了他,很是溫和地笑了笑。
只有一個人踩著木屐,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步履卻依舊端正而有風度,一眼看過去,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他這位阿兄年輕康健時,是個性情堅韌果決,又十分有心機的人,但現在不知是因婦人,還是因子嗣困頓了心志,竟這樣渾渾噩噩起來。
——他真心愛著的,是披荊斬棘,歷經霜雪后的天下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