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幕 火爐旁的冬天
第十章 分你一隻

她笑了。
「嗯,嗯,」主公說道,「你自己的事,這一二年間,也可籌謀。」
……主公開始四處找胡桃。
「羞辱?」她問,「為什麼要被視為羞辱?」
和主公說過話后,她準備回家去。
「你已是個二十余歲的女郎了,」主公問道,「為何還不考慮嫁娶之事呢?」
已經很晚了。
主公似乎習慣了她詞不達意的表達能力,還在繼續問她,「難道你會擔心嫁了人,便不能領兵征戰?」
「城中有一家棗糕做得很好,明日我起早去排隊,給夫人和三爺子龍還有簡憲和先生都帶些……」
她沉默了一會兒。
她的身材在女子當中算是高挑些的,但對於男子來說則尚算中等,外表並不怎麼孔武有力,甚至略有一點消瘦,眉目中似乎也帶了些風霜。
「比如說,你在外面征戰很久,你喝泥潭裡的水,吃發霉的麥餅,雙腿被蟲豸所傷,不停地流血腫脹,你的同袍也一個個離開了,」他繼續說道,「你心中除了戰事外,總要想一點什麼東西,支撐你繼續走下去才好。」
那幾個人臉上的慌亂與驚恐就變為了絕望,有人長揖到地,有人聲音哽咽,還有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因此立刻有口齒伶俐的人出來解釋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這一二年間,我自會悉心操練兵馬,修築城防,也令百姓休養生息。」
但陸廉似乎全然沒察覺到周圍的目光,還在那裡很是平和地繼續說下去,「不過這幾日樂人與舞伎都很辛苦,諸位宴飲時不要尋他們喝酒,也不要刁難他們就是。」
也不成,之前她尚在琅琊時,聽說全徐州都將自家幼子送來了,其中自然不乏姿容美麗的少年郎君,也沒見她親近過誰。
又是一片寂靜,連門口處的劉備都察覺到了什麼,目光穿過身邊和-圖-書幾個人,望向了裏面。
……主公假裝沒看見這個粗魯的行為。
她看了看那個一心拱火的,又看看那幾個臉色慘白的傢伙,「伶人又如何?時逢亂世,他們為了活下去而賣力地訓練技藝,一樣不容易,有什麼值得鄙薄的?」
「你就只知道這點事。」
「……將軍豈不知伶人者,弄臣也!」
……難道她真是個聖人嗎?
「你的婚事,總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說道,「但你不必為此擔憂,你雖為婦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
……算了這不重要。
聽說袁術宮中那幾十車的犒賞,陸廉都未曾取用!財富豈能動其心?
「嗯,今晚,」主公終於說到,「你可見到,你下首那個年輕郎君都滿臉怒色,想為你出頭么?」
宴請賓客用的醇酒,裏面又加了些蜂蜜,喝起來甜甜的。
「主公是想問我募兵之事?還是度田?又或者是今晚……」
……找半天沒找到,只能悻悻地繼續這場艱難的對話。
口齒伶俐的呆了。
「主公你真是個好人,」她感動地說道,「但是……我……我總得……」
「嗯,被當作伶人,」她重複了一遍,「也沒什麼啊。」
「王光!你如何這般狠毒,一心要我等項上人頭不成!」
因為圍觀者越來越多,其中自然有人會替他開口說話。
……身邊的人?哪一個?
「你身邊那些人,都是好兒郎啊,」他狐疑地問,「難道你看著都不合適嗎?」
幾個闖了大禍的也呆了。
那些飄飄忽忽的輕鬆感已經徹底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我心裏有這樣的東西。」
有的武將也不認同這種看法——他們靠征戰積攢軍功,自然也不會將自己和伶人作比。
「那倒不是,」她立刻說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是戰事未消,我不想分心。」
如果他是主公,一面是幾個出言不遜的豪強,一面是他最為倚重的將軍,他又如何?
……那要不,挑幾個鄉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送來?
有的世家並不認同這種看法——這群人屬婆羅門的,大概一時轉不過彎。
「……文遠?」
她不要金帛,不要美色,連自己的權勢也不在意,那她這樣出生入死,戰場拼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陸廉就在這裏,站在他們面前。
「嗯,還不夠。」
「將軍!」那張白白胖胖,彷彿精面饅頭一樣的臉上劃過兩道淚水,落進饅頭下面的小鬍子里,「在下雖萬死而不能……」
主公瞥了她一眼。
「陸將軍!」
她忽然開口問道。
「將軍這樣名聞天下,堪與韓白比肩的名將,這班愚夫竟視如伶人!如何算不得羞辱?!」
劉備是個漢朝人,他只能將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講出一部分,講得並不那麼精準,但她卻立刻明白他在講些什麼。
張遼騎著馬,溜溜達達過來了,似乎很是吃驚地望著她,「你還不曾回去?」
……所以,「聖人」該怎麼討好呢?
先是敵軍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隨意地殺戮,甚至築出「京觀」這種炫耀武功的東西;
戰爭會異化一個人,他殺的人多了,身邊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漸不再是「人」了。
「以將軍的身份,怎能遭受這樣的羞辱?!」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將軍尚不及一布衣耶?」
她轉過身,「嗯?」
時逢歲末,月上中天,卻只有一彎殘月。
他倒了一爵酒,遞給了她。
而後是政敵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毀承諾,可以殺了他,還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www.hetubook.com.com老幼;
郎君上前了一步,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將軍為何不動怒?」
他們悄悄地說,她既是個女子,又奉主君之命鎮守青州,現下怎能不用些雷霆手段出來?恐怕要有人被殺雞儆猴了,就算不拔劍殺人,至少也要給他們些厲害看看。
月光淡極了,輕而易舉就被一片片的燈火給蓋了過去。
「我自己的事?」陸懸魚迷惑地皺起眉頭,「哪一件?」
因而劉備的戰略重心勢必要轉移到北方,也就是防備袁紹上來,因此陸廉不會再被輕易調走了。
劉備舉了酒爵,賓客們連忙也跟著舉起了酒爵,但仍然會偷偷望向對面。
一群寬袍大袖的士人立刻低了頭,諾諾地應了,聲音里透著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重要的是,現在袁術被滅,孫策敗回江東,曹操元氣大傷,汝南、淮南、廬江這一大片地區已被平定,顯而易見數年內南方不再有強敵。
「……動怒?」
主公的眼睛忽然彎了一下,「偶爾分一下心也不錯。」
她喝了兩口,很自然地就伸手去主公面前的盤子里取了一條冷掉的豬肉來吃。
「明歲袁紹或將遣使至下邳,」劉備換了一個話題,「他雖有覬覦徐州之意,但青州殘破,他若當真動用大軍,這一路的糧草轉運極其艱難,故而籌備也要籌備一二年去,你可放心。」
陸懸魚睜大眼睛,盯著那頭肥羊看了一會兒。
當她輕輕地瞥了一眼周圍高矮胖瘦的幾名士人時,眼神也並不兇惡,其中似乎帶了一點疑惑,又帶了幾分審視。
那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上悄悄望了過去,而陸廉還是那張寡淡的臉,先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嘴角輕輕翹起。
「今晚用的羊肉嫩極了,我因此留心,向後廚要了兩隻,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張遼很自然地說道和-圖-書,「既見了辭玉,分你一隻怎麼樣?」
最後連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飛鳥盡,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總得踩著無數白骨才行。
「將軍,這幾位郎君剛見到將軍與陸校尉,以為是樂人舞伎,想請二位過來一同飲酒,親近一番。」
於是陸懸魚又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
一雙雙眼睛似乎都在盯著她,想看她究竟如何行事,甚至有人在後面竊竊私語起來。
這些人有相互聯姻的,自然也有彼此間看不上眼的,任何時候,任何階層,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尤其是他們這些會相互爭權奪勢的世家。
「我不需要別人替我出頭,真有仇我自己就能報。」
她有點不認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
……阿巴阿巴阿巴。
圍觀的賓客也呆了。
「為什麼要萬死?」
「不曾,主公留我一會兒,」她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麼也沒回去?」
她正準備回去睡覺時,劉備將她留了下來。
但他們仍不敢看她,不敢看她的神情,甚至不敢去想一想她此時的氣勢。
「是非曲直,諸位自能分明!」
「那主公該早點睡,」她趕緊說,「省得路途顛簸,難受。」
看得出剛剛那樁尷尬事還是飛快地傳開了,並且惹怒了對面的幾個人,望向這邊的眼神就頗為不善。
最後一位賓客也被僕役引著去歇息了,看得出來,臉上多多少少都帶了點劫後餘生的欣喜。
「是啊!是啊!」她連忙點頭。
豪強們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了?」她的聲音還是很輕,「喊我過來,怎麼都不說話?」
只有那個口齒伶俐的見她說完話準備離開,忽然喊住了她。
「明日我該回下邳了。」他說。
大廳里的炭火似乎越燒越旺,溫度也越來越高,竟令人有和圖書了一絲被炙烤的感覺。
人將要到齊,劉備與孔融坐了主位,下首第一位便是陸廉,而後才是田豫和諸葛玄這兩名郡守,接著是文官與武將。
一張張臉上浮現出不同的神情。
「我不需要反覆確認我的威嚴,尤其不必用壓迫權勢不如我之人來確認,」她想起陸白的那句話,「你們雖祖上累積閥閱,也應如此。」
她認真思考了一會兒。
又有人偷偷給他們出主意,不如備些金帛之禮,送到陸將軍府上賠罪?
孔融挑了挑眉,根本沒有接話。
明天是元日,家中還有許多瑣事,她這樣一面想著,一面走到府門口,正準備騎上馬時,後面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
「如何不夠?」
這些人偷偷打量那個一心一意吃著飯的年輕將軍,覺得她奇怪極了。
他騎在馬上,那樣開開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後面馱馬上的兩隻羊,肥肥嫩嫩,看著就可口極了。
「總得尋到一個合適的郎君才能考慮這事?」劉備替她說了出來。
主公已經走了進來,聽了她說的話,摸了摸小鬍子,若有所思。
但無論是誰,心裏都能算清楚這筆賬。
主公放下了酒盞,開始揉自己的額頭。
「你看,我年少時一路征戰,多少次狼狽極了,也這麼熬過來,我心中就總想著,我是宗室子弟,我該為天下人做一點事,」他說道,「但那些士兵呢?他們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著他們呢?」
回去還是趕緊將賦稅交上,他們小聲道,若是湊不齊稅,那些田也只有忍痛捨棄了,可不能再惹怒那幾位將軍啊!
……他們一定要在陸廉手下討生活了。
有人的汗珠從脖頸上慢慢滲出來,一路沿著後背滑落下去。
「元日將至,要喝酒就喝酒,這有什麼關係?」
「還是文遠有心,」她感動地說道,「這樣好的東西都記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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