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冀州別駕握著酒盞的手一頓，那雙含笑又多情的眼睛忽然轉開了。
田豫忽然感覺心跳都跟著慢了一拍。
……五官、身材、舉止、風度，都仍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這位如玉君子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很殷勤地伸手過去拎起酒壺，替她也斟滿了酒。
有人在牆角處悄悄探出頭來，牢牢地盯著官舍門口那位使節。
「紀亭侯有此一問，必是腹誹袁公不守信義。」
「……難道不是嗎？」她想了想，又改口道，「至少也是個教子不嚴吧？」
使者擺了擺手，「曹公豈有別意，只不過是愛重將軍人品，特來提醒一句罷了，信與不信，君自取爾！」
這樣的恭維話沒什麼分量，但對楊丑而言卻聽得很受用，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什麼木桃？」
陸將軍走了。
荀諶轉過頭，含笑望著她，「足下想一想，難道袁公當真不守信義嗎？若他真是如此反覆的小人，又該如何待曹孟德呢？」
田豫又看了一眼這位使者。
楊丑愣了。
不打仗，袁紹要他們這些謀士幹什麼？放著好看嗎？當然放著確實挺好看，但這些好看的傢伙各個都是世家出身，而且與打得稀爛的青州不同，袁紹這些世家出身的謀士家大業大，是有私兵部曲的。
使者又笑眯眯地開口了，「可惜將軍久居人下，才華不得施展。」
「將軍忠勇，在下佩服！」使者一點也不慌亂，又聲情並茂地誇讚了幾句，「曹公就是看重將軍這一點，才起了結交之心啊！天下庸碌輩無數，難道都能得曹公愛重嗎？」
他就那麼走進去了，轉過身時，似乎袍袖間帶起了一股夜風，有暗香浮動。
「那你……那曹公，究竟對在下有何吩咐呢？」
「我們三公子尚未娶親，他才學出眾，品行亦佳，又有美姿容令人稱道，」荀諶似乎也吃驚極了，並且還挺委屈的，「如何配不上劉使君之女？」
「直到現m.hetubook.com.com在，朝廷依舊因此事抱怨袁公舉措不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哪，」荀諶悠然地將酒盞端到唇邊，「袁公卻一句怨言也沒有，紀亭侯細想，他難道不是天下最重情義之人嗎？」
劉曄等這句話已久，聽他這樣一說，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嗯，紀亭侯心中所想，在下明白。」
……不是說他身上哪一點怪異，不對，他確實是有點怪異的。
……她嘴笨，由得他說。
因此請這位使者吃飯時，陸懸魚便忍不住開口問了。
「別駕此來，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但使者臉上已經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怎麼不是？」他很自然地問道，「劉使君是漢室宗親，袁公祖上亦是四世三公，深受朝恩。為誅董賊，他死了多少族人！大家都為漢室效力，如何不能結好？現在大公子的誤會也說清了，兩家再打下去也是兩敗俱傷，辭玉為何不信呢？」
若是被那位郎君會錯意，以為咱們將軍想要對他不利！鬧到陸將軍那裡，豈不尷尬！
那位使者相貌並不英俊，年紀也不年輕了，但他看起來笑容可掬，是個一見便讓人喜歡的人。
……事後不僅沒要錢沒要地，還送了不少糧草過去。
想象一下，她，陸懸魚，自己有三千兵馬，然後整個青州世家湊一起能拉出個四五萬的軍隊，她得用什麼樣的力氣，冒多大的風險，才能將隱田隱戶這點事捋明白？
「我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她皺眉道，「你肯定不是來結好的。」
好像挺生氣的。
……陸懸魚就還是有點想不通。
「什麼聯姻？！」她大吃一驚，「誰跟你聯姻啊！」
小吏的面色也依舊不怎麼好看，甚至其中還有一些是女人，她們也在忙碌地測量田地，偶爾還會大聲與人爭吵。
田豫也跟著回去了，回去時似乎還有點不放心，總想留下來。
那箱子里沉甸甸和*圖*書的，分門別類放了許多樣珠寶與金餅，一旁又有僕役抬上來幾匹蜀錦。
那些珠寶自然散發著光輝，映上蜀錦，如流金一般。
這與荀諶的想象幾乎是南轅北轍的。
「紀亭侯雖統軍陷陣，名震天下，畢竟也是年輕女郎，」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地低下頭，抿起嘴角，「不當在背後聊她的事。」
他的榮華富貴十倍於今日？！
「如何就無人為援了？」楊丑忙道，「溫侯就在雒陽啊！」
陪在一旁的田豫看了這一幕，感覺心裏納悶極了。
……因為哪怕是劇城這些年輕郎君中間生得較好的陳群！他那張臉也不是毫無瑕疵的啊！
但比起這位來青州作客的使者，另一位使者才更應該令他感到不安。
荀諶點點頭，「一直很想來北海拜會孔文舉，未得便利，這次總算得償所願。」
有劇城的信使至，趁著城門未關跑了進來。
那位郎君點了點頭，目光不經意間，便瞥向了這裏。
剩她出門時，荀諶特意送一送。
婦人在忙碌著紡線，小孩子在腳邊玩著泥巴，老人在園子里走來走去地餵雞澆菜。
楊丑忽然一愣，警惕地說道，「我雖不過一粗人，但也知報效主君，況且大司馬品行高潔，我很是敬仰，安敢有異心？！」
那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那些農人依舊衣衫襤褸，赤腳在田裡勞碌。
這位粗魯而不精文墨，更不精陰謀的武將已經完全被對方的思路牽著走了，聽了這話，立刻急切地身體向前，「請講！」
……稱呼什麼時候悄悄變了。
酒宴是在官舍擺的，陪座的官吏們都一個個回去了。
她皺皺眉，「我家主公是漢室宗親不假，但我覺得袁公與他之間，沒有你說的那種，袁公和曹操的情誼，我看這結好不太容易。」
「……你明白什麼？」
並冀兩州的百姓已經數年不見戰火，幽州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也已平定，以袁紹的基礎而論，大家一起瘋狂種田，難道他種不過青徐嗎？
楊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那幾匹蜀錦，彷彿透過那鮮紅的色澤，看到了一個真切的未來。
荀諶並未返回官舍，而是轉過頭看向了這條街道。
他的聲音也跟著朦朦朧朧的。
不會被發現吧！
直到有冀州而來的隨從走了過來，輕聲請他進去。
袁紹遣使來，並不令人感到意外，這似乎快要成為一個循環了：結盟、過一段時間撕毀盟約開打、打完繼續結盟。
但他們都在努力地活著，而且是幹勁十足地活著。
……就是總讓田豫想到《佞幸傳》。
他清清嗓子，決定不讓席間冷場，同時也試探著問一下。
她轉頭就走，留下身後這個缺了大德的使節一本正經地深揖道別。
但這位來客下了馬，走到他們面前，向著陸廉行了一禮時，這個距離稱得上纖毫畢現了。
——餓死在路邊的饑民，被迫逃進山林的流寇，以及賣給豪強為奴為婢，從此在案比上再也看不到的倖存者。
……還好，還好。
「若劉使君願投我以木桃，必報之以瓊瑤！」
握著筷子的陸懸魚陷入了一陣猶豫中。
甚至在渡過黃河后，他所看到的這半個青州，處處都透著這種令他驚異的生機勃勃。
但這種秀麗仍然是隔了百步開外的，田豫原本這樣想，真站在面前時，總該在臉上挑出一點瑕疵來。
……圖什麼。
她被噎住了，瞪了他一眼。
「不錯，」她迷惑地望著他，「你想說什麼？」
荀諶沒理會那句話，還在繼續往下說，「但請足下細想，北海的鄉野間，農人忙碌得很吧？」
哦，想來見見孔融，也正常，孔融有大才嘛。
賓主盡歡，酒席散了。
……這位來客，非常怪異。
聽了這話，楊丑放下心來。
「天啊！」一名田豫的親兵哀嘆道，「那位郎君！他連咳嗽的模樣都那麼俊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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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劉曄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窘迫，還在大笑，「將軍哪將軍！大司馬的重兵既在你手，天下何處不可去！哪位諸侯不視你為上賓為心腹？所得榮華富貴，必十倍於今日！你如何卻這般想不通哪！」
不放心，再看看。
「許久未見，」這位來客開口時如同清泉流過玉石表面，聲音溫潤悅耳，「紀亭侯尚安樂否？」
連那幾匹蜀錦的顏色挑的都極好，似乎早就聽說他的愛妾喜歡絳紅，因此幾匹蜀錦都選了絳紅的底色。
於是上座的年輕女將軍起身離席，去處理一點庶務，留下了客人、幾名千乘的官吏、田豫。
楊丑一見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那匹蜀錦，而後又連忙收回手來。
縮在牆角處的人一瞬間嚇得不能動了。
「若劉使君能忍痛割愛，使你我聯姻，青州自然永——」
荀諶似乎咳嗽了一聲。
他騎馬向著他們而來時，面目剛開始自然模糊，但能讓人隱隱感覺到五官的端正，離近些清晰起來，那種端正就變成了秀麗。
「我不過一偏將，」這個四十余歲的并州漢子粗聲粗氣地說道，「曹公為何這樣看重我？」
這位來客名叫荀諶，字友若，潁川荀氏出身，現在袁紹帳下為冀州別駕，聽說是非常受器重的人。
田豫看著他這幅模樣，總覺得有點不安。
田豫點點頭，又有意無意地接著問了一句，「孔文舉興辦學宮，的確名望於一時……不過，別駕似與將軍也相熟？」
「別駕是第一次來千乘？」
「在下想說……難道河北的農人便不種地嗎？」
——但這也許更好。
這裏還有些蕭條，但考慮到這座城池曾為袁譚屠戮過，現下的恢復速度已經夠令人吃驚了，這意味著許多居民都是安全撤離而又安全返回的。
荀諶還要繼續去劇城，到了劇城歇一歇，繼續往東跑去下邳，見劉備才是他最終目的，因此酒席散得就不太晚。
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他們便會躲和-圖-書在樹下，喝一碗涼水，然後拍一拍肥肉還沒長起來的肚皮，跟人侃幾句鄉野粗話。
「河內北臨袁紹，南護雒陽，無人可以為援，若將來天下形勢生變，將軍當自思後路啊！」
他整日里守在野王，哪裡見過什麼富貴，又能有什麼榮華？那些公卿看在兵馬與糧草的份上，勉強看得起張楊，又怎會看得起他這個邊地的武將？
他真切地知道在袁譚的統治下，平原郡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戰爭，已經變成了何等凋敝的模樣。
但在這裏，他看不到流寇——那是戰爭過後最容易出現的群體——也看不到垂垂老矣的農人，更看不到路邊的餓殍。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一隻沉甸甸的箱子被抬了過去，放在對面男子身前。
他喝了幾盞酒，因此臉上帶了一抹緋紅，唇邊似總有絲笑意，映在燈火下，美則美矣……
這位長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門口，朦朧的春月夜就這麼一片一片地往他頭頂、肩上、袍袖間傾灑月光，灑得整個人都跟著朦朦朧朧的。
這位郎君只是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張臉看起來似乎還在忍著笑。
「況且自董賊禍國，群雄並起，生民如陷沸釜，」荀諶喝過那盞酒，又將酒盞放下，「以在下看來，兵事於國無益，自然是能避則避的。」
這種話太虛偽了，她想。
「將軍！你是個忠肝義膽的磊落丈夫！難道呂布也如你一般么！難道你當真相信，袁本初兵臨河內時，他真能來幫你們不成！」
況且他要是不打過來，她自然能慢慢恢復起來，到時候人丁一多，軍隊也就多了，這種事冀州人難道想不通嗎？
毫無疑問，袁紹對曹操是真愛，兗州全境被打個稀爛，曹操的兵馬自徐州狼狽而歸，疲憊已極，根本無法對陣董承是，是袁紹派臧洪自東郡出兵，替曹操扛下了董承的主力。
「大漢宗廟，全靠大司馬得以維持，而大司馬最為倚重的，莫過於將軍！莫說曹公，便是天下之人，又豈有不知將軍名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