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七章 無心的詔書

「朝廷若為此事犯愁,我領兵去清剿了那些潰兵便是。」
……這是什麼問題?
但這座府邸樸素極了,府邸里的這位主人也樸素極了。
但張楊終於從几上站了起來。
「自然是為了將軍與大司馬的美名啊!」董昭向他使了個眼色。
他們都走了,是不是雒陽以後就安穩下來了?
「那些潰兵已與黔首無異,」董昭笑道,「他們所用錢糧不會很多的。」
董昭冷冷地看著呂布,心裏不是不吃驚的。
眭〔sūi〕固站在他面前,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的主君箕坐于幾,沉默不語的模樣。
「他們都是黃巾啊!」
「末將只需帶本部兵馬足矣!」這個年輕人思緒十分敏捷,立刻說道,「末將領命外出,巡查雒陽城外是否有流寇為亂,待末將清剿之後,大司馬再派使者去募兵,到時只要責罰末將便足夠了!如此便不算違了朝命!」
「黃巾,」張楊問道,「黃巾又從何而來?」
這個面目平凡的漢子坐在那裡,帶著眉宇間散不去的憂心與痛苦,沉默了很久。
「末將已打聽明白,那些潰兵之中,西涼兵十不存一,多為流寇,他們這一路裹挾著冀州的賊寇向洛陽而來,人數恐不下萬余!」眭固急切地說道,「這些人無忠君之心,卻有害民之意!況且現下春耕已過,秋麥尚早,咱們哪來那麼多糧食養活他們!斷不可留!」
他出身寒微,原本只是并州刺史府里一個小小的從事,的確與風度威儀累世閥閱這些詞都不太相稱。
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但還是一意孤行地做出了這樣愚蠢的決定:
他是了解呂布此人的,但還是偶爾會被他那些奇思妙想搞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咱們每日的飯食被剋扣了,可是那些貴人開心了!」
那些長得很兇的潰兵被帶走啦!
當見到呂布時,董昭的嘴角忍不住輕輕抽動了一下。
「你領五百兵,帶夠糧草,去雒陽招m•hetubook•com•com募他們來河內便是,」他想了想,又囑咐道,「天氣雖然轉暖,但潰兵必定多有傷病。你再帶幾個醫師,一起去。」
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后,消息也漸漸傳到宮廷中了。
但究竟是誰第一個將碗砸到地上,破口大罵的,他們已經記不起來了。
張楊抬眼看他,「你欲何為?」
「將軍與大司馬交厚,為何不請大司馬來一趟雒陽,招募那些潰兵呢?」
他這樣娓娓道來,講得呂布臉上又一片迷惑了,「公仁說到底,也贊同殺了那些潰兵,但為何要多此一舉呢?」
沒有人知道他們這一路上是靠吃什麼,住在哪活下來的,他們出發時帶著茫然的興奮,回來時也帶著麻木的凄愴。
那些潰兵都被張將軍帶走啦,張將軍是個好人,他必能平平安安的,咱們雒陽也能平平安安的。
「他們畢竟是董承的麾下,朝廷不能下此詔。」
身邊侍從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先生,接下來該如何?」
「大司馬,溫侯不願背上罵名,因此將潰兵之事推給大司馬,其心可誅!」他忍不住大聲道,「大司馬若不願決斷,末將可以代為之!」
眭固的心忽然「咯噔」了一聲,他意識到自己的主君恐怕要鑽什麼可怕的牛角尖了。
「就是雒陽城中那些公卿啊!」
當張楊將話說出口時,似乎忽然就放鬆了。
呂布便也跟著想了想,然後抬起頭,很自然地問道,「那公仁去討一道詔書不就行了?」
呂布對著那個眼色,沉思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
於是董昭坐在軺車上,一面欣賞著街邊青蔥的樹木,士人的衣衫,婦人的姿態,一面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溫侯府上。
董承已經死了,上至公卿,下至黔首,所有人都再也不想忍耐自己,於是將明晃晃的憎惡寫在了臉上——
「……火?」
「貴人?哪些貴人?」
這人無疑m•hetubook•com•com是個蠢人,卻在這樣的事情上極其精明,是真正在沙場上摸爬滾打許多年的老革,這些與軍隊有關的事想要糊弄他,並不容易。
「如何!」
「你說他們是流寇,」他說,「他們在做流寇之前,是什麼?」
這位議郎四十余歲,面白微須,曾經是大司馬張楊的臣屬,又與呂布十分相熟。而今張楊駐軍野王,董昭就成了「溝通」、「協調」、「處理」這件事的最佳人選——朝廷不管他到底是去找呂布還是張楊來干這個臟活,反正趕緊把雒陽城內外打掃乾淨就是。
這片鬱鬱蔥蔥的荒野上,有文士騎馬遠遠注視著這一幕。
後者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話中揶揄,而是很開心地拍了拍胸膛。
但只要摻進去一點別的,應該就夠了。
因為這場火被點燃之後,很快就越燒越大,直至震驚天下時,還是有人不敢相信,這場燒盡守護雒陽最後兵馬的大火,竟然起源於朝廷一封無心的詔書。
雒陽荒涼而寂寥的鄉間,有稚童這樣悄悄告訴父母,北邊有個將軍帶兵來了,沒有殺他們,但態度有點兇巴巴,讓他們都跟著他的士兵走,還給他們飯吃。
大司馬又不吭聲了。
「原來如此!聽君一席話語,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將軍真是重情義之人,替大司馬想得這樣周到!」他講完這一句,看到呂布臉上抑制不住的自得笑容后,又輕輕地繼續勸了下去,「但將軍細想,那些潰兵難道能與大漢的軍隊抗衡嗎?就算大司馬想要招募那些士兵,只要有一縣的官員將懇求清剿流寇的文書……送到哪位偏將案前,領五百人便足夠了啊。」
但他已經追隨了這位將軍。
這道理是錯的嗎?
雖然春耕已經過了,可是他們總能開荒,再種點什麼東西填飽肚子吧?到那時他們也是好人了!
父母聽了兒子的話語,也彼此竊竊私語了一陣。母親還是沒有和_圖_書離開紡車,只是招招手,讓兒子過來,摸摸他的頭。
眭固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大司馬,三思啊!咱們的糧草——」
「……將軍,董承是為朝命而死,陛下親祭過他,又為他加了謚號,這是為了告訴天下之人,朝廷必不負那些忠勇節烈的賢臣。」
「這個,」呂布幾乎沒怎麼想就說道,「這個不行。」
這些并州士兵低下頭,看一眼自己手裡變得清澈不少的麥粥,又看一眼比以往小了一圈的餅子,臉色漸漸變得陰沉。
「董承也稱不上忠勇節烈吧,」呂布撇撇嘴,「我又不是沒和曹操交過手,我若是有糧……」
「將軍,」董昭努力地微笑道,「朝廷雖然希望由將軍來處理這件事,但我與將軍交厚,因此不得不據實相告,將軍千萬不要莽撞行事啊!」
但有人別有用心地翻譯之後,講給他們聽。
張楊張稚叔,其實只不過是個四十多歲,皮膚黝黑,著半舊葛衣的尋常武將而已,任誰看了他那身服飾,再看看他的容貌和氣度,也看不出半分權臣的影子。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影,落進了這間並不明亮的陋室里。
董昭笑了。
「那些士兵已經餓了很久,他們可不是黔首。」
他們的鞋子已經磨破了,腳趾頭也潰爛到脫落了,他們滿臉的塵灰,滿身的泥垢,只有手中拄著的長矛,腰間佩戴的環首刀,還在提醒別人,他們原本是以什麼身份出發的。
「他們已經是大漢的士兵了。」張楊說道。
「大漢背叛了他們一次,不能再背叛他們一次。」
「清剿?」董昭狐疑地看著他,「朝廷未下此詔,將軍若是擅自行事,豈不自找麻煩嗎?」
他那陰雲密布的眉頭漸漸舒展開,露出了一絲微笑。
當然不是。
但只有這一件,作為武人的他十分清楚。
董昭笑著點點頭,「襯得溫侯如天神下凡,不過在下今日是為朝命而來。」
「張楊既順朝命,收了www•hetubook.com.com那些潰兵回河內,接下來朝廷自然要表彰他啊,」劉曄笑道,「至於咱們,尋個高處,隔岸觀火便是。」
那些潰兵原來遊盪在墳塋間,睡在荒地里時,一個個看著都不像人,像野獸呢!眼睛綠油油,惡狠狠的!可是他們有熱飯吃,有新衣服,新草鞋穿時,原來也會老老實實排隊站在那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個破陶碗,一邊吃,一邊哭呢!
這位名滿天下的勇將穿了一身粉色的綢緞衣服,光線照在華服上,一閃一閃,耀目極了。
他的忠心讓他不能以原來的立場看待這個問題。
有婢女送上了熱茶,新茶加過油鹽,正適合一面賞玩庭院中的春光,一面慢慢品味。
「張稚叔只有河內一郡,供給雒陽,已屬不易,」呂布說道,「他養不起那麼多士兵。」
「貴人們說,將軍雖薄待士卒,但他忠於漢室,所以要獎賞他!」
不過呂布並沒有仔細品味董昭帶來的這件事有沒有什麼背後的深意,他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刻回答了。
「元常公妙計,果有此效!」
從兗州到雒陽這段距離並不算很遠,實際上只有七百余里。
董昭又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忍不住伸手指了一指,「溫侯欲著如此華服出城打獵?」
「哦,」這位衣服閃閃發光的狗中赤兔迷惑地應了一聲,「那公仁想讓我如何行事呢?」
但是呂布自己一點也沒感覺到這件衣服有什麼不妥,他興緻勃勃地迎了董昭進屋。
但那些潰兵仍然慢慢地走完了整個冬天,並且在陽春三月里,慢慢出現在雒陽城郊。
雒陽人憎恨這支兵馬,不想給他們好臉色,更不想給他們飯食與衣物,但他們又不會乖覺地自己去尋一個角落靜靜死去,而是四處劫掠,為禍鄉里,就變成了朝廷的一個麻煩。
「今日我正欲出城打獵,」呂佈道,「公仁莫不是為此而來?」
這位大司馬雖位列三公,又有假節鉞之權,稱得上是權傾朝hetubook.com.com野的大人物。
——也就是說,朝廷已經赦免了他們。
董昭終於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董承已死,」呂布說道,「朝廷難道還忌憚一個死人嗎?」
野王與雒陽之間不過百余里,因此呂布的書信很快便送到了張楊府中。
那些黑山、白波賊會跟隨董承出征,是因為董承代朝命行事,一路攻伐兗州的路上招募了他們。
董昭一瞬間就不笑了。
眭固自己也是黑山賊出身,他再清楚不過所謂黑山賊,實際上只是一群活不下去,被迫造反的窮苦百姓。
他在雒陽這些公卿大臣之中,一直活得飄飄忽忽,渾渾噩噩,許多事猜也猜不到,許多話接也接不上。
董昭捏著杯子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下。
張楊又一次抬起眼,看向他,「你這麼說也行,但他們為何又跟隨董承出征呢?」
他們衣衫襤褸,身上披著許多不同顏色、不同材質、不同種類的衣服,細心的人於是就能分辨出那些衣服究竟是從同袍屍體上剝下來的,又或者是從婦人還是士人的屍體上剝下來的。
當呂布說完他的觀點之後,對面白面微須的文士又微笑起來。
呂布搖了搖頭。
考慮到董承是為朝命而死,公卿大臣們要臉,誰也不肯把這種話說出口,於是處理這些潰兵的活計就被踢來踢去,直至踢到了議郎董昭的面前。
「所以,」張楊的聲音不辨喜怒,「你要殺盡他們?」
朝廷的表彰會成為一把火,這是後來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畢竟士卒聽不懂詔書那些文縐縐的詞語。
「他們雖然曾是農人,但既然甘心做賊,就不能再視為大漢子民了。」
他不敢收那些潰兵,張楊也不能收,因為那其中不僅有董承的西涼兵,一路東進時,還招募了大批的黑山、白波余寇!西涼兵因為忠於董承,會儘力戰鬥到最後一刻,要麼死,要麼被俘,能一路顛沛流離逃回雒陽的十不存一,而那些一觸即潰的黃巾餘孽才是最麻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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