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劉大媳婦的主意,不得不說非常精明。
她聽得若有所思。
她看了看,「你們要在這裏待多久?」
「我欲以金帛厚禮,離間他與張楊……」
將軍站在土台上,袍袖被風左拉右拽,可她自巍然不動。
她想著想著,突然打了個噴嚏。
「不是小人在這裏奉承將軍,」有個小夥子插言道,「今歲比往年其實要好過的!」
在那家并州人開的客舍里,手腳伶俐的傭工送上了每人一碗湯,再加一大盤麵餅。
她沒聽明白,「圈?」
聞著這股腥膻的香氣,那幾個農人的鼻子和嘴巴都可怕地抽動起來了。
「……那是董承的西涼兵?」
明明平時這個時辰,將軍都該下來了——她平時都這麼溜達一圈,站在土台上看幾眼就走人的——今天就特意立在那裡!給他們看個榜樣!
「將軍還在堅持!」
陸懸魚站在土台上——打仗的時候這東西也可以被稱為「點將台」,反正它就是那麼個用土堆起來,最多加一層板子的玩意兒——並沒有想給下面的士兵們站個樣子。
她站在那裡,只是一面看士兵,一面想起昨天荀諶對她說的那些話。
荀諶平時臉上總掛著一絲得體的笑意,與人交談時有一種文雅溫柔的款款鳳儀,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曹孟德與我對陣之前,恐怕也作此想。」
但劉曄沒什麼心思吃這些菜,只是端起酒盞,略碰了碰嘴唇便放下了。
但荀諶微笑著點了點頭。
鍾繇笑了起來,「你能瞞得過他,如何能瞞得過陳宮?便是他身邊的高順,恐怕也要阻攔的。」
然而僅以容貌論,與那個秋夜似乎並無不同。
「……為何?」
「我只是前陣子打了幾仗而已。」她不滿地說道。
……她有點不開心。
「不是他們,又是何人?」鍾繇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潰兵無處安置,又恐為禍雒陽,若令呂布清剿,怕又寒了天下之心,朝廷亦和圖書為此日夜煎熬哪。」
陸懸魚一點也沒察覺到,依舊出神地想著荀諶的未盡之語。
她的皮膚可能略粗了一點,也略黑了一點,又或者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自然將容貌中細微瑕疵處都顯露出來。
但在這數年間,只有河北的百姓有資格過上牛馬的日子,自青州以南,幾乎每一寸土地都在打仗,荊州的劉表也曾和張綉孫策爆發過戰爭,益州的劉璋也正在攻伐割據漢中的張魯。
她盯著他看了一眼,嘴角輕輕翹起。
「怎麼不同?他——」
若是後世人見了,大概想要將這個字拓下來,帶回家裡裱糊收藏,當傳家寶留個幾代的。
今歲的青州看起來是能活了,但雒陽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士族支持他猶如支持他們自己。
想想看啊,那些百姓們活得也很好——他們可以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每天端起碗,吃著自己田裡種出來的糧食,而不必擔心不知那一位將軍的戰馬踏過田野,踢開他的房門,然後將他的妻女擄走,將他殺死。
「若是能找到活計,少說留個三五天,多了待個十幾天也成呢!」劉大一邊唏哩呼嚕地吃飯,一邊同她說道,「家裡的田已經種下了,又有兄弟照看著,這時候也不需要那麼多人手,就想著在城裡尋點事做,一則省下這幾張吃飯的嘴,二來也能補貼些家用……」
「袁公卻不同。」
「謝公教我!」
「我們鄉附近的山,都是貴人們的,不許我們進去,遠些的又有狼,不是獵戶不敢進,」小夥子認真地說道,「現在可以進山,能采野菜不算,還能進去設幾個繩套,打幾隻兔子來換糧食!往歲養不活的孩子,今歲就能養活了!」
如果將來那一天來臨,劉備與袁紹開戰,她要面對的絕對不只是袁紹的幾十萬兵馬。
劉曄疑惑的目光向下看去,正看見有幾個鎧甲破爛的男人走過,路邊行人紛紛避開,目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卻是毫不遮掩的鄙視與仇恨。
袁紹有什麼不同呢?
城門口依舊是兩排道。
「那我們也不能——呸呸!」
袁紹本身就是四世三公,士族首領,他又這樣慷慨地將權力與財富分享給了河北士族,換來的絕不僅是部曲私兵和隔三岔五的宮心計。
那張黝黑粗糙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失望的神情,又過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了同伴一句,「這湯擱個三五天,也還吃得吧?」
「里長與我們說,縣府貼了通告,山再不圈了!」
——還有誓死不降的河北士人。
而對於士族來說,情況則完全不同。
「張楊位居三公,假節鉞,又有美名,那些人不願見子揚,也在情理之中。」
儘管他來的時候,北海士族噤若寒蟬,不敢有什麼表示,但在他離開時,他們還是藉著踏春的引子,跑出來送了送他。
「要不怎麼說你們還是一群愚貨!」老兵罵了一句,「看看陸將軍!這麼大的風,你看她動也沒動!就你們一個個又揉眼睛又吐吐沫的!」
「只楊丑一人,他是斷不敢輕舉妄動的。」
……就像看到紅棗就想起二爺,看到那兩個名字也會想起二爺。
「你們家中近況如何了?」
「辭玉似與從前不同了。」
當她帶著那幾個親兵,騎馬回來的時候,她沒有排隊,只是放緩了馬兒的腳步。
比起劇城裡那家面向小市民的客舍,劉曄所在的這座二層小樓明顯精緻雅潔許多,連菜色也十分精巧,坐在一旁的人是個高冠博帶,美須髯的中年文士,風度與那些農人更不可同日而語。
但他們吃得非常香甜,有湯汁濺出來滴在桌子上,也得趕緊拿手指撮起來,用舌頭舔凈,嘖嘖有聲。
就在這一瞬間,陸懸魚忽然發現,這個潁川荀氏出身的謀士很有意思。
柳樹的嫩葉是可以吃的,榆樹錢更是美味,林子里有各種嫩芽可以采和*圖*書,回來用水煮了,再拿一捏鹽拌一拌。
他只需要忍受里吏時不時的粗暴,以及豪強偶爾的欺凌。
陸懸魚沒有去送他,她清晨一般是要去軍營校場的,看看新招募的士兵訓練到哪一步了,藤牌扛得順不順手,環首刀又揮舞得熟不熟練。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陰謀,猛地便站起身,肅然向鍾繇行了一禮。
「我老了嗎?」她一本正經地問道。
荀諶在劇城只停留了兩天,然後就出發去下邳了。
「與博泉那時不同了。」他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一點。
因為將軍要來,土台上剛剛灑過水,因此柳絮飄不起來,她也全然沒注意到這點事。
因此對於河北的百姓而言,全家老小能活命,能吃飽飯,已經感激涕零,至於怎麼被士族欺凌,他們全然是不在乎了,畢竟士族在他們頭上是「自古以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片大漢的土地上沒有幾個魚肉鄉里的豪強呢?
「公有何高妙之策?」
將軍還站在那裡,望著他們。
士人的車馬在快車道那邊,僕役上前亮明身份,守衛核對過車馬與僕役所說無誤后,便會客客氣氣地放行,因此速度比農人那邊要快上許多。
……當然是吃不得的,於是被罵過之後,只能痛苦地享受起這頓美食。
湯是熱氣騰騰的羊湯,羊心羊肺羊肚什麼的都切成丁煮在裏面了,多加點醋,再把麵餅掰碎了放進去泡一泡。
於是被柳絮困擾的新兵們也跟著肅然起敬,在下面老老實實地繼續操練起來。
「……不同了?」
……但已經有親兵端著陶盆,想偷偷過來再灑一點水了。
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座高山,就那樣懸在她的頭頂。
這位鬚髮飄飄的名士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眯眯地用手指點了點盞中的醇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字。
……因為這幾個人雖然還沒找到僱主,但的確已經白吃了一頓。
「……你這是幹嘛?」
他的樣貌秀麗極了m.hetubook.com.com,卻沒有多少煙火氣,而更像一尊玉像。
「打仗總是容易摧折容顏的,」荀諶平靜地說道,「何況辭玉不過是與曹操打了幾仗,還未曾見過袁公陣仗。」
她點點頭,繼續騎馬進城時,旁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呼。
但袁紹並不只有滿地打滾的謀士和給二爺履歷鑲金邊的武將,在他的治下,河北已經變得相當富裕安定。
士族會欺壓百姓,拿百姓當牛馬一樣對待。
對面那位文士便捋了捋鬍鬚,微笑著向下指了指。
守衛們立刻閃開了一條道,順帶趕緊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
看他們吃飯其實是件痛苦的事。
「子揚,曹公去歲雖敗,而今你行事當越發小心,不可行事魯莽。」鍾繇擺了擺手,「呂布處,你待如何?」
……其中有兩個她總覺得名字很熟悉。
待到了城門口處,他們要被詢問和查驗身份,確認一切沒有問題后,再一人交一枚錢的通行費,而後才能進城。
這就是荀諶想要提醒她的。
柳絮還是吹得很兇,在校場上滾動來滾動去,滾成了一團團,和泥土塵沙滾在一起,一陣風再吹來時,這些灰突突的暗器隨風而起,糊到人臉上就不僅僅是讓人打噴嚏了,好歹要跟著灰頭土臉一把,因此士兵們也跟著此起彼伏地抱怨起來。
但他骨子裡是個非常冷硬的人。
他坐在那裡,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樸素的陶杯,並不著急喝,而是悠然地望著她。
荀諶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身後的親兵很委屈地盯著她。
地面已經完全乾了,柳絮又飄起來了,悄悄地就鑽進鼻子里。
「楊丑雖動了心,但張楊手下另幾名偏將校尉都退回了金帛,眭固更是拒不見我。」
「將軍!」
「子揚如何這般愁苦?」
鍾繇寫字時,不見思索,也不見停頓,隨手便寫出了一個流暢又漂亮的「董」字,落在桌上熠熠生輝。
有人忍耐不住就開吃了,有人則是從隨身的麻https://www.hetubook.com.com布口袋裡掏了陶罐出來,將裏面的水都倒了。
畢竟這位潁川荀氏的郎君才名出眾,口才風度又令人心生喜愛,想要親近一二是再正常不過的,順便偷偷打聽袁公的近況也可以理解了。不過除了這群士人外,陳群也跑來送他了,因此有點想暗通款曲的人到底還是沒敢開口,據說只寫了幾首流傳度並不廣的辭賦,依依惜別了一下。
他的兵馬自然是比曹操多出了數倍——可能是多出十倍,除了謀士之外,還有許多名將。
但劉曄無暇去欣賞他的書法,而是盯著那個字看了許久,恍然大悟!
農人站在慢車道那邊,畏畏縮縮,但又忍不住探頭探腦,他們不經常進城,其中有幾個年紀小的很明顯興奮得手舞足蹈,只是被同行的人叱罵了幾句,才又一次委委屈屈地將頭低下。
劉曄愣愣地盯著那幾個西涼人走過,又回過頭看向鍾繇。
「將軍,小人吃這餅就夠了,」那人一邊倒騰,一邊滿臉欣喜地回話,「這湯,小人裝了帶回去給家中老母妻兒吃。」
「我認得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這句話很有意思。
他們原本是存了一點小心思的,畢竟準備在城裡找個活干,要是僱主能管他們一頓飯呢,那頓早飯不就剩下了?
這些農人會用筷子,會捧碗,除此之外要說起餐桌禮儀,與士人們一比簡直成了野人。
「別拿手去掏嘴!隊率看過來了!」
「現在自然是青黃不接,這有什麼辦法呢?好在天氣暖了,自然是餓不死人的,婦人在家裡紡線織布,也能勉強換一點糧。」
劉大是天不亮就帶著這幾個族兄弟出門的,現在才到劇城,自然也沒用朝食,飢腸轆轆。
「你們不是來這裏做工的嗎?」她問,「一天就回去?」
即使與她道別時,舉手投足依舊優雅風流,帶著一絲依依惜別的惆悵笑意,但這都只不過是這人頭頂泥工習慣性操作而已。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