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十九章 惟楚有材

蔡瑁的眼神里已經藏了些驚恐與不安。
「妾懂什麼呀!」她嬌嗔了一聲,而後趴在了這位名士的耳邊,「若依妾,主君何不看一看別人如何行事?若他們一個個都不肯出力,主君也千萬別做那等得罪人的事才是!」
……自己沒好處,還往死里得罪人的事,就該這麼辦。
士人中傳出了一片笑聲,氣氛輕鬆愉快極了。
蔡瑁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主公將大事交在我身上,我總得警醒些才是。」
蔡瑁站在劉表身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似乎微微側了側頭,眉宇微微皺了一下,而後立刻將頭轉了過去。
他這樣後退,眾人似乎全然都沒有察覺到,紛紛讚歎起了這位關將軍的勇武!
「玄德奉朝命,討篡逆,明信義,其功遠過我矣!」劉表扶住他的手,感慨一句,「世上有玄德這樣的英雄,我卻今日方才得見!」
劉表的笑容依舊不變,只是看向了自己的外甥張允。
蔡瑁好笑地望著這個小美人,看她一身的蜀錦在連枝燈下閃著金紋銀緞的流麗光華,烏雲般的髮髻斜斜地墜下來,比那件蜀錦羅裙還要光滑柔順。
再藉著剛剛美人那句話想一想——他都這般惜命,其餘那些知情之人又會作何決斷?
「景升公——」
「兄既不棄,弟感激涕零!」劉備放眼望去,輕輕掃了一眼劉表身後的官員與士族,「荊楚之地,果多逸才!」
但他的聲音爽朗又洪亮,一聽就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
……這就不是一個好兆頭,蔡瑁站在劉表身後,心裏這樣嘀嘀咕咕。
她的聲音婉轉悅耳,如黃鸝一般,因而蔡瑁沒有半點不耐煩,只像哄著一隻心愛的貓兒一般,輕笑了一聲,「你一個婦人m.hetubook.com.com家,懂得什麼。」
襄陽城外陰了許多天,終於撥雲見日,晴了這麼一天。
身後的隊伍起了一陣騷動。
「漢壽亭侯?關羽也來了?!」
他自年輕時便是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現在雖已上了年紀,卻堪稱貴氣逼人,風采絕倫,任誰見了也會覺得若論「帝王氣」,織席販履出身的劉備必然相形見絀,大概他自己也作如此想,因此雖等在城外,卻並不焦心,只時不時地捻捻鬍鬚,面露微笑。
美人翹起了嘴角。
比起「鐵打的襄陽」,樊城地理位置就吃虧多了,因而又稱「紙糊的樊城」,難守易攻,劉備若是領大軍自淯水南下,不取宛城而奪樊城,憑劉備現今實力恐怕也是拿得下的。
但他很快發現,周圍這些名士與官員們也接收到了這個欣賞的目光,並且有人比他快一步便作出了反應。
那支隊伍越來越近,為首的騎士眉目也漸漸變得清晰,於是身後又有人悄悄讚歎起來。
這些人里,有人如伊籍馬良,原本就聽聞與關羽陳登有些來往,還有人如蒯越蒯祺,雖說也是這件事的謀划者,但他既知情,就難保此事不會泄露!
馬車趕了過來,劉表笑吟吟地領著劉備上車時,這位朝廷親封的左將軍身後忽然出來一騎。
她這話天真又輕佻,真真就是尋常婦人家對「大事」那點淺薄的認知,半點也不違和,但蔡瑁聽得卻是臉色一暗。
從馬上下來的那位騎士已近四旬,有一雙平而長的眉毛,相貌端正,身材勻稱,也是一身長冠服的打扮,只是衣衫不如劉表,配飾不如劉表,貴氣也不如劉表。
這場鴻門宴,主公身邊的重臣與襄陽的士族都是要出席hetubook.com.com的!
「那你說,」他笑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肩膀上不緊不慢的手指忽然一停,而後又柔柔地按了起來。
蔡瑁恍然大悟,深以為然。
劉表不擅征戰,麾下只有黃祖一員勇將,而徐州名將輩出,尤其關羽統領淮水以南大片土地,到時很可能未曾與曹操爭搶徐州,先要同關羽打上一場……若是黃祖不敵,那就要輪到他蔡瑁上陣了!
眾人也跟著呼呼啦啦地迎了上去。
她的聲音在耳旁飄來飄去,熱乎乎,輕飄飄,熨帖得這個襄陽名士的腦子也漸漸遲鈍起來,「你不懂……這也不是我一人的事,主公身邊親近之人……」
她這樣理直氣壯,倒讓他想到張綉那個西涼蠻子耍過的心機。
「左將軍,移風鄉侯,是了,是了!」
車駕隨行的那個位置,原本是張允的,這也是劉表之前與他們議定好的。
這人身材高大,面色紅潤,又有美須髯,原本是個極其顯眼的人。
「得罪人的苦差事?」她問道,「難怪最近清減了許多,莫說婦人們,便是妾也心疼得緊呢!主君何苦要擔下這樣的苦差?」
「偏你是個機靈的!」他讚歎道,「你說,我該如何?」
不愧是名滿天下的關雲長啊!今日才知英雄當如是!
蔡瑁不知道他陷入了一個典型的「囚徒困境」中,更沒有察覺到他已經被枕頭風徹底吹歪了腦子,但這種事本就是一旦起了疑心,之後就再也沒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任對方了。
他的目光並沒有長時間停在哪個人身上,蔡瑁卻莫名覺得他這句話就是對自己說的,明亮的目光中,絲毫不掩欣賞之意。
《左傳》里的確有這麼一句,「惟楚有材」,但可不是僅誇楚地多逸和圖書士,而是說楚地的人才都給了晉國用。
婢女應當手腳勤快些,拿起剪刀,剪一剪燈花的。
「這也未必……」他嘟囔了一句,「這是個得罪人的苦差事。」
他想起幾日前的謀划,心中越來越不安,想要尋一個機會湊到劉備身邊,提醒這人一句時,劉表似乎早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伸手牽起了劉備。
能與關將軍同席飲酒,真是三生之幸!
「妾有什麼不懂的,主君當妾是婦人罷了!」她故意地,輕輕地「哼」了一聲,收了兩隻手,轉過去不看他,似乎很是委屈。
劉表似乎根本沒聽到,已經迎了上去。
「妾有什麼不懂的,既是主公委以重任,主君近日自然是要封官進爵,有數不盡的賞賜抬進家,數不清的貴人登門結交啰?」
青銅連枝燈上,有燈芯忽閃忽閃了兩下,爆開一個燈花,而後其他燈盞彷彿受到了什麼感召一般,嗶嗶啵啵也跟著爆開一連串的燈花。
自從劉備佔了汝南到廬江這一大片土地之後,自然令關羽加緊操練起了水軍,只是此時上游冰雪未消,劉備以行船不便為由,婉拒了襄陽城內相見,因此最後這場酒宴設在了襄水對岸的樊城。
「這般風度,不愧漢室宗親啊……」
但是蔡瑁身邊的這個美婢卻不曾起身,而蔡瑁也無暇顧及,他整個人癱軟在憑几上,任由身後的美人不緊不慢地為他按壓肩膀。
主公!快上車吧!咱們等不及啦!
遠遠的山坡後面,漸有旗幟而來。
劉表是漢家宗室,因此總不死心,想要試一試自己有沒有五鼎食的運氣,他蔡瑁又不是漢家宗室,這天子之位不管落於誰手,總不值得讓他拿命去搏!
「聽你這一席話,」他感慨道,「撥雲見日,茅塞https://m•hetubook.com.com頓開!」
但還沒等他開口,關羽忽然掃過去一眼。
劉表臉上的笑容終於支撐不住了。
但劉表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些軍事上的細枝末節,他原本就是一個不善征戰的諸侯,此時頭戴長冠,腰配玉帶,腳踩方履,身長八尺,一身端肅打扮,立於五彩華蓋下。
「城中已備水酒,正可為這雄壯兵馬洗塵!玄德賢弟,請隨我一同進城!」
主公的步履走得有點急,蔡瑁想,他肯定聽到了。
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里,閃著天真又純粹的光,看得蔡瑁自己也相信了自己是個寬仁的主君。
與劉備那陽春三月般有親和力的目光不同,關羽的眼睛像一把刀,帶著冷厲森然的凜凜刀光,一刀便劈了過來!
只要這些出席鴻門宴的人當中有一人去尋劉備通風報信,劉景升危矣!他蔡瑁亦危矣!
……重點是蔡瑁原本沒有往這方面想,小美人忽然開口,他才突然驚覺!
他想清楚后,轉過身伸手拉住了美人的手。
這座堅城三面環水,一面為山,因此號稱「鐵打的襄陽」,淯水、淅水、漢水在此匯為襄水,二百多米寬的河道便是天然的護城河。
他這一身威猛氣勢,立刻引得劉表轉過頭來,望向了劉備。
「看那騎兵!莫不是呂布留下的并州騎兵?」
「不是留在青州了嗎?那多半是……那兩名旗兵擎的旗上……」
美人轉過身,嘴角抿著笑道,「主君待奴僕都素來寬仁,待同寮只有更加心誠,因此雖說許多人一同做事,他人必是偷懶耍滑,三心二意的,因此主君才會這樣煩心呢!」
……他待奴僕其實並不寬仁,但他自己察覺不到,當然這也不是重點。
「自古有言,荊襄賢士,皆卿材也!」
「籍非楚www•hetubook.com•com人,如何誇不得呢?」
「那是劉玄德嗎?」
見到這樣一位至誠君子,蔡瑁想,主公的殺心不僅未消,反而更盛了。
與劉表當年單騎入荊州,設鴻門宴剷除宗賊不同,那次戰利品豐厚,除卻劉表拿了大頭之外,蒯蔡亦收穫頗豐,一舉成為荊州頂級世家。這一次就算真殺了劉備,他們依然要面對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景升公!」劉備上前一揖到底,「備自少時便知『八俊』才望聞于天下,尤以景升兄凌剛摧堅,視危如寧,寧受訕議,不作趨附!今見景升公風度,方知人言不虛!」
打贏關張,說不定還要面對有百戰不敗之名的陸廉!贏過這些名將,才能拿到這一份「殺劉備」的獎賞!
但劉備身後的旗幟一面面被風鼓了起來,那人又一直未曾向前,因此前番竟被旗幟遮住了,現下才被眾人看見。
看看他這奢華又舒適的屋子,看看身邊柔情似水的美人,他在襄陽權勢已極,富貴滔天,已經心滿意足,又何必再去出生入死的冒險?
「主君似是憂心忡忡,」她這樣輕輕地說道,「這幾日都在獨宿呢。」
「看旌旗上作何書耶?」
「這般自誇,殊厚顏也!」有人立刻笑罵了一聲。
張允不自覺地就後退了一步!
劉表的目光卻微微動了一下。
「此為我弟關雲長,」劉備似乎根本沒察覺到什麼,聲音依舊爽朗極了,「隨我自幽州起兵,一路至此!兄長,他當與你我隨行!」
「大事?」她的眉眼輕輕地彎了起來,「主君可願與妾說一說么?」
「你我皆為漢室宗親,便如親兄弟一般,」劉表親熱極了,「我年長玄德廿載,喚你一聲賢弟如何?」
代價大概是風有點大,畢竟這股料峭春風堅持不懈地將烏雲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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