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三十章 檀溪

偏劉備自有一副憨直面孔,劉表一看,便知他騙過了不少荊襄之地的俊傑,喝過幾輪酒,已是熱淚盈眶,隨時準備為玄德公出生入死的模樣了!
——這漢室天下,畢竟還是我們劉氏的。
美人遲疑了一會兒,「當初壽春城破時,我曾見過劉備手下的一個將軍……」
那些名士中已有人離席,跑到對面去,親親熱熱地拉著徐州來人的手說些什麼,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
「停車!」劉表果斷做了決定,「我騎馬便是!」
只有伊籍一個人坐在那裡,端著酒杯,見劉表望向他,便也回望了過來;
「今見玄德公豁如大度,實有高祖之風哪!」
「玄德公此言不虛!」
劉表望了一眼檀溪湖,心中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
「我一聽他和蒯異度籌謀那樣的事,便知他要糟!若不攔他一把,將來被曹操得了好處,荊州又得一片血海!」
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劉備終於連忙站起來了。
「張將軍!你怎麼來了!」
只有乘船度過襄水,回到他忠誠的襄陽時,他才能感到一絲安全感。
「玄德公!我來救你了!」
他自己感覺尷尬極了,隨時都能用腳再摳出一座雒陽城,但無論是荊州人還是徐州人,突然之間都對他熱情極了,一個個跑過來排著隊向他敬酒。
他要殺人了!
「張綉怎麼來了?」有人小聲問。
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披鎧甲,手持長戟,大喝一聲,整個廳堂便跟著嗡嗡顫動:
……他的外甥呢?他的爪牙呢?怎麼只有劉琦嚇得打翻了杯盞,手腳並用地想爬過來護著他?!
關於劉備也好,陸廉也罷,會創造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劉表是一點都不關心的。
歸根結底,眼前這個小他二十歲的年輕人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可他根本還不曾下令啊!劉表絕望地想,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我聽說這裏擺下鴻門宴,要殺玄德公!」張綉虎目含淚,「因此我星夜趕來!今見玄德公無恙,我……我……」
它們混在一起,化為一股https://www.hetubook•com.com潮濕、黏膩、焦糊的氣息,始終繚繞在劉表的鼻腔中。
劉表心裏恨極了,握著杯子的手微微發力,卻遲遲不能丟出去。
他雖然已近六旬,卻仍能騎馬,踩著一路的泥濘,又特意繞了一條小路,片刻便到了襄陽城下。
只有關羽警醒,從坐席上跳了起來,兩步並作一步,身形一晃便來到了劉表面前!
所有人都在吃吃喝喝,只有關羽滴酒不沾。
他要殺人了!
在誤會解除之後,張繡的士兵退出了府外,而張綉卻被留下來一起飲酒。
但劉表喝下這杯酒,卻覺得肺腑內升起了一股寒意。
有人還在與旁人交談,收到他的目光后微微一愣,似乎根本不知道主君此時看他是為什麼;
蔡瑁張允、蒯越蒯祺,甚至可能還有更多的官員與世家,那些可能知情的人,都背叛了他,這種背叛甚至是不存在利誘與賄賂的!
——他們背叛了他。
初平元年誘殺宗賊時,蒯越蔡瑁都曾對這個計謀有所臧否,憂心忡忡,分析利弊,先是勸阻,后是建議,日子要選,地點要改,宅邸內外每一道門都提前看過數次不提,恨不得連每一塊磚石都要踩一腳看看是否結實,會否阻礙計謀施行。
「玄德賢弟,」劉表看也沒看自己那個慌慌張張,滿臉關切的兒子,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年歲已高,不知還能執掌荊州幾日,待我去后,我兒便要託付與你了。」
蒯越正與身側的弟弟聊得極開心,根本不曾察覺。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后,有人猛地撞開了大門,而後無數一手刀一手盾的士兵便跟著沖了進來。
劉表身量八尺有餘,坐在坐具上也頗有威儀,此時卻止不住要癱坐一堆!
襄水之上,為何有船而來?!
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任由他們的主君,任由他們的姻親或是長輩踏進這個早已註定好的圈套中!
張繡的聲音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
那其中有溫酒器的水汽,博山爐中的青煙,以及四面連枝燈燃燒油脂時和_圖_書散發出的煙霧。
被她們圍在中間的美人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劉備的手很熱,但經歷了剛剛這一番驚險,他竟連汗也未出。
無論是主人這一側的襄陽名士,還是客人那一側劉備帶來的文士們,臉色都是一變,只有劉備哈哈大笑起來。
「主公!你看!」
劉表原本想過光劉備一個久經戰陣的宿將,誘殺已屬不易,何況帶上這樣一個隨時準備暴起殺人的關羽!
劉表的目光掃來掃去,終於蒼涼地笑了起來。
那雙手伸了過來,握住了劉表的手。
——這天下靠陰謀是無法取勝的,你不必再費這樣的心機了。
但有了那位將軍的未來,會不會有一點變化呢?
大廳里氤氳著淡淡的白霧。
他心力交瘁之下,敷衍了幾杯之後,便早早離席,甚至也不準備在樊城多待,而是一心要回襄陽去休息。
劉表又看向了其餘人。
「陸廉?」
張綉一揮手,西涼兵便將劉表這一側的人圍了起來!
他的眼睛也帶著一股真摯與熱情,但與結交荊襄名士時不同,那種真摯與熱情裡帶著安撫和瞭然。
「宗室之中,有玄德公這樣的俊傑,大漢再興有望矣!」
蔡瑁已經醉了,面色通紅,口齒不清地嚷著要婢女送來一隻憑几,待憑几到了,他便威儀全無地靠在憑几上,似是打起盹來。
每每劉表抬眼望去,關羽總會立時察覺到,冷冷地看過來。
——你要做的事,我都清楚,但我不怪你。
他當初定下這個鴻門宴的計謀時,只與蒯越蒯祺,蔡瑁張允等親近之人商議過,謀事不可謂不密,這些心腹爪牙也諾諾而行,不曾有過半分異議。
但這一次似乎順利得過分了。
在隊伍里正等待給他敬酒的蔡瑁想,婦人之言有時該聽還是得聽哇!張綉這憨貨竟然還有這樣的決斷!
但他此刻卻如墜冰窟——那些可笑的計謀,可笑的手腕,還有他努力拉攏人心,安排聯姻的心機,都比不過關陸為劉備打下的戰績啊!
劉備是個精明狡詐不遜於曹操的人——劉表暫時下了這樣一個定義。
和-圖-書於是劉表的目光又看向了蔡瑁。
那一瞬間短極了,劉表卻彷彿看見那五十五個被他誘殺的宗賊屍體里流出的血,真切地向他淌來。
「我在壽春宮中侍奉那些貴女時,原是萬事不從心上過,只知自己眼前那一點的,」她想了一會兒,忽然一笑,「忽而聽說有同為婦人者,做了一番男子事業,便開始事事留心起來。」
江夏從事潘濬聽了,便冷笑了一聲,「休元欲酬千金耶?」
在最初的驚懼與憤怒過去之後,他很快便鎮定下來,開始不著痕迹地觀察劉備,觀察劉備帶來的這些臣子,也觀察自己的臣子。
但現下眾人酒酣之時,他細細觀察這些臣子,又有了新的發現。
他這樣正說著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阿姊,」一個婢女小心問道,「你如何有這樣的見識呢?」
那是交好,也是寬恕,更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
……這裏肯定有什麼問題,張綉不安地想,他這次的行動太魯莽了!得趕緊找人給賈先生送個信!
「跟他說過?」
眼裡的寒光,手裡的長劍,還有泰山壓頂一般殺氣!
劉表原本是個十分敏銳的人,但他精疲力盡時,根本未察覺到劉備這邊的臣屬用何種目光在看他,又悄悄吩咐了一些什麼。
半晌之後,伊籍輕輕地搖了搖頭。
劉備的聲音忽然變得嚴厲起來,「若連我兄設宴,我尚要心存疑慮,又如何取信於天下人!」
車輪緩緩而行,向著襄陽城而去時,身後忽然有人訝異了一聲。
她們這樣的婢女,原本只求主君恩寵,安穩度日的,不獨大漢,便是從前數百年,甚至千年,她們似乎也是這樣度過的。
他將杯子握在手中,似乎是不經意地向下望去,目光先是滑向了蒯越。
這簡直是防備到家了!
劉表又看向了張允。
死亡就那樣森然而又真實地來到了面前!容不得他思考,更容不得他逃脫!
既然劉備註定不會被殺,那麼無論是誰出言勸阻,都可能在事後被劉表懷疑為私通劉備之人。
一群小姑娘便悄悄地撇了撇嘴,很hetubook.com•com是失望,但又有人繼續問起來。
這種背叛是從他說出自己的決定那一刻起,便發生了!
「……我實不知。」
「快些!」多疑的劉表立刻吩咐道,「快些進城!」
……還有,為什麼沒有人來保護他?!
劉表心中驚懼,卻仍然淡淡地望向他,想要看看他準備說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力地握著他的手,搖了搖。
劉表心中似乎察覺到一種名為「羞愧」與「感動」的情感,但他一面輕輕地應和著劉備,也搖了搖那雙手,一面冰冷地對自己說:
他的外甥察覺到了這個目光,與他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了驚慌的神色,立刻將目光移開,身體也輕輕顫抖著向後縮去。
但他已經漸漸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剛剛杯弓蛇影了而已,因而那個怪念頭一瞬間便閃了過去。
劉備坐在劉表身旁,注視著這一幕,覺得有趣極了。
「我聞有鳳皇久矣,今果見之!」
「兄長,請滿飲此杯!」
酒液香醇甘美,餘溫尚存,入喉便有一股清香。
劉備站在那裡,似乎在發愣。
現在面前只剩下一條襄水支流匯聚而成的小湖了,小湖清澈見底,水流潺潺,湖面上有漁夫扎著竹筏,正划來划去,湖對面不遠處便是襄陽城。
他發布了命令下去,他們便一聲不吭地執行。
現在想來,劉表心中就多了一個懷疑。
坐在主位上的這位宗室兄長喝光了那杯酒,杯子卻並未落下。
豪爽、開朗、豁達大度,既有燕趙之地的慷慨氣度,又有宗室恰到好處的親切手腕。
劉備又勸酒了。
「阿姊為何突然提到她?」
這位高居主座的老人並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不知察言觀色的莽漢,相反他心細如髮,是個能見微知著的精明人。
至於家中的小美人,正在同幾個姐妹分享心得。
劉備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豈是沒有防備?
但劉表看人,從不只看言辭表面。
「主公,這路剛下過雨,剛剛清出了一條窄路,馬雖能過,車輪卻……」
「我們兄弟相見,卻不料竟有如此傳言嗎?」
他這凄苦的聲音和_圖_書終於將難得發愣的劉備拉了回來:「不錯!子素啊,莫誤信人言,景升與我皆為宗室兄弟,他必不至如此待我的!」
他們沒有勸阻他,是因為誰也不願意做那個違逆他決定的人,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斷定一定會有人向劉備通風報信!
荊襄這一側的人誰也不敢動,徐州這一側的人驚駭地互相打量。
「我沒有那樣的福氣離近了看她。」
關二爺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這位老人還是選擇策馬繞行,匆匆進了襄陽。
所有人都驚呆了!拿酒杯的,拿筷箸的,說笑的,打瞌睡的,此時都愣愣地望著外面!
他們為什麼不曾有異議?
姐妹們立刻興奮起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了那位陸將軍是不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身邊的年輕將軍們是不是俊秀無比,都傾心於她?
——所以,咱們把這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吧。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親熱地端起了漆觚,往兄長的酒杯中又倒了一杯酒。
劉備帶了數百盔明甲亮的騎兵不說,還特意將關羽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是因為劉備比那些宗賊更容易殺嗎?
劉表轉過頭去,瞳孔忽然收縮了!
……顯然不是。
他誠懇極了,不僅頻頻敬主座這位「兄長」的酒,也頻頻敬每一位襄陽名士的酒,席間名為馮習的一位荊州名士誠惶誠恐,小心吹捧了幾句:
「必不是營中傳出去的……誰知道他怎麼知道的!」
「玄德公——」張綉惶恐起來。
他已近耳順,性格沉著冷靜,縱使誘殺劉備這樁計謀里有三分意氣用事,總歸也還在他的謀划之中。
劉表原本是這樣想的,因而下船之後,也確實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氣。
楚地崇鳳,乍一聽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肯酬千金者,必為忠直之國士,荊襄之地有此俊才,何愁鳳皇不來呢?」
劉表來荊州已有十年,他自來荊州,不敢懈怠,每一天都努力將這片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並努力用自己的謀略和手腕來彌補不擅征戰的缺陷,想要維持住對荊州的統治。
「我今雖是第一次見兄長,心中總覺得熟悉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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