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平民來說,每一次因戰亂而背井離鄉都意味著一場人生中的離別。他們必須忍受路上不幹凈的水源,必須忍受蚊蟲瘴氣的侵擾,必須忍受流寇與匪盜的騷擾和劫掠,以及在漫長疲憊旅途中慢慢到來的飢餓、疾病、以及死亡。
楊修欲言又止。
陸懸魚把檄文摔桌上了。
街上依舊有慢吞吞的百姓,從各坊各巷而出,匯聚在一起,推著板車,趕著豬羊,向著城門而去。
「只是我亦有些疑惑。」
楊修膽戰心驚地瞟了一眼紀亭侯看的那句話,立刻瞭然了。
嗯繼續看。
但他們畢竟是異族,是胡兒,用他們的兵進入中原,對於世代駐守邊疆,為大漢守土的并州人來說,很有點看不上。
「怎麼了?」
「多虧友若提前寫信給我,」陳琳摸了摸被孫兒抓得有些凌亂的鬍子,「主公所要檄文,早已寫畢,只等友若閑時一觀。」
中間是一段董卓禍國殃民,袁紹為了能夠匡扶漢室,所以集結英豪,劉備這種無名小卒,只能跟著公孫瓚混一混,寸功未立,一心己私,果然狼子野心漸漸顯露:
……那不行,她還得繼續看看,後面又寫了些什麼。
袁紹的實力堪稱深不可測,其中不完全是因為他雄踞河北土地。還有一個緣故是這些北方的異族多半對他服服帖帖,而他也大加親待,甚至將族女嫁了過去,結成兩家之好。
他底氣有些不足,但那些百姓聽他這樣說,臉上的悲傷頃刻就少了一大半,彷彿使君的一句話便能給他們以充足的力量和信心,應對接下來這漫長的旅途。
他來時狼狽至極,穿著一件散發汗臭和搜味兒的衣服,坐著車輪快要裂開的金根車,走時絕對不能這個樣貌。
「……要不別看下去了?」楊修小心道,「檄文其實不過如此。」
陳琳的雄文還在路上時,濮陽的百姓已漸漸開始了撤離。
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引得那些高門大戶的僕役也忍不住探出頭來,想要聽一聽熱鬧。
「胡說八道,陶謙留下來的那群丹楊兵,我們供著吃供著喝還供出了一場大亂子!好懸沒把下邳城給供了去!」
然後就開始了人身攻擊:
「這什麼意思?」
和-圖-書湊過來看檄文的女兵小聲問同伴,「這幾個字我都認得,但是連在一起,我就不認得了!」
左右皆屠狗刑徒,信用婦人。
高順皺起了眉頭。
「城中士庶都與我一同經歷過那般嚴苛的攻城,」臧洪的聲音里透著藏不住的蒼涼與悲憤,「我們卻也守住了,不曾落敗!」
「我上去看過了。」
聽起來他對陸廉很是看重。既肯定她的戰績,又敬服她的品行。
又好婦人名馬美服,置女吏三百,遍布州縣,牝雞司晨,白晝宣淫!
荀諶看完了。
兩個并州人一起陷入了思索中。
他說完話之後,看田豫沒吭聲,略有些奇怪,「國讓覺得此檄文文采若何?」
「這是不是有點不要臉,」她說道,「從平原開始我就在的啊!怎麼就叛田楷了?田楷借點兵還帶要錢的,你知道平原城什麼一窮二白的地方嗎?你見過窮鬼互相刮錢的嗎?!我們那時候就互相刮啊!」
他們可能再也回不了這座城市了。
荀諶展開帛書,一字一字地看了起來。
臧洪一瞬間生出一股知己感,「小陸將軍,你也見了這城——」
臧霸泰山賊寇,錦服持縣官舞于當庭。
往西曹兗州討之,郯州狼奔,彭城鼠竄,數圍于下邳,大將軍哀憐生民,尺書救之。
「袁紹發檄文了!」親兵嚷嚷道,「將軍!小人也搶了一份!」
「伯遜以為當有多少?」
「打仗時呢?」
一陣馬蹄聲自城門處傳來。
她這樣大度的表示,楊修似乎是覺得卻之不恭,便行了一個揖禮,跟著湊過來了。
「她不打仗時,只是個普通女郎,」他說道,「清素節約,顏色尋常。」
「使君!」騎士大喊道,「袁紹發檄文了!」
不管這些檄文被抄寫了多少份,肯定有一份被送去陸懸魚府上。
「哇——!」
來客生得那樣俊美,衣袖又生了馥郁的香,蝴蝶會慕幽香而去似乎再正常不過。
……天子的行李都丟在路上了。
屋子裡卻安靜得能聽到蜜蜂在院中嗡嗡作響。
又有百姓走過來,和*圖*書流著眼淚與他們的郡守說幾句話,因而臧洪在那時才從震驚中驚醒。
臧洪就站在濮陽南城門裡的街邊,眼眶發紅地看著這一切。
臧霸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哈哈哈哈!」孔融爽朗地大笑起來,「兩軍對陣,不都如此么!小陸將軍久經沙場,豈會沒見過這個?」
忽然拔起一個怪異而暴怒的高音!
天子該有的行李都得置辦一下,當然軍情緊急,在紀亭侯的建議下,儀仗隊什麼的就先別挑剔了,到下邳時再給他造一套新的吧。
幾個呂布的親兵就這麼探頭探腦地往外看時,張遼正在呂布下榻的宅院里作客。
這紙檄文可以被稱為《為袁紹檄徐州文》,聯合曹操,聲討劉備。
在天子啟程之前,護衛行宮的責任是交給臧洪的,呂布就暫時閑了下來。
「是啊。」
「陳公文筆,雄奇健爽,除孔北海外,天下何人還敢比肩?」荀諶一面看,一面這樣讚歎道,「不知陳公有何疑惑處?」
他彈飛了那隻蝴蝶,那美麗造物吃了這樣的驚嚇,慌忙展開翅膀,很快便飛得不見了。
當他話音剛落,這兩位至交好友一起看向了呂布,想要這位并州名將也發表一點寶貴意見時,苦苦守在門口的親兵突然跑了進來!
他轉過身時,不出所料地看到穿了一身半舊細布袍子,頭上扎了一條褪色頭巾的陸廉。
因此出門時總有人跪在自己的家門口,跪在坊門前,跪在城門口,哭著再磕一個頭。
楊修似乎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聽她這麼說,也一臉嚴肅,「必是污衊。」
高順的聲音又將張遼從這短暫的觀察里拉回到他面前。
「將軍不是要看檄文嗎?」
「友若既這樣說……」他猶猶豫豫地開口,「我要不要再改一改?」
「若他擔心十萬兵馬仍攻不下青徐呢?」張遼說道,「又能發多少兵?」
「告辭?」她有點發愣,「先生在這裏等我,不是有事要說?」
河北終於有動靜了!
「我覺得,」田豫說道,「將軍說不定不想再看到他了。」
呂布需要跟著天子走,但他也不著忙收拾行https://www.hetubook.com.com李。
糜竺糜芳,商賈賤業;關羽張飛,屠戶刑徒;名士高門,遠篡遼左;詩書世家,曲身卑吏;禰衡狂徒,信用肱股;呂布三姓,約為兄弟。
弘農楊氏出身的楊修這次不接茬了,剛剛臉上的笑容也收了,似乎還悄悄地挪開了一小步。
有百姓推著小推車,路過他面前時停下來,懇切地望著他:
孔融摸了摸鬍子,「陳孔璋倒是寫得一手好文章,這樣的人,將來該請到學宮來。」
劫持乘輿,擄掠公卿,拋忠貞于道旁,棄皇後於遠地。
楊修那張嘴上來下去,不停地抿,快抿成了三瓣嘴,「將軍,將軍,你說過不會動怒的。」
這些被嫁過去的袁氏女過得好不好沒人知道,不過以烏桓鐵了心跟袁紹共進退的態度看來,這種聯姻很顯然收服了烏桓人的心。
荀諶抬起眼帘,輕輕地看了陳琳一眼,見他臉上顯現猶豫之色,便又低下頭繼續看下去。
比起別人,這位袁紹府下幕僚看起來一點也不忙,當荀諶被僕役引進來時,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文士正抱著自己的孫兒去夠落在枝頭的一隻蝴蝶。
當北自幽州,西至并州,東至青州的所有戰爭資源被有條不紊地調動起來時,荀諶抽空登門拜訪了一下陳琳。
那孩子幾乎就要捉到閃著青藍色光澤的美麗蝴蝶時,它忽然飛了起來,飄飄忽忽地,向著荀諶而去。
「在下不便在旁……」楊修說完,看了看她一臉懵懂的神色,不得不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袁紹發檄文征討青徐,其中必然多有不敬之語。」
「沒事,沒事,」她擺擺手,走上台階,「我家主公清清白白的,他能罵出什麼花樣啊?這都是小事,先生一起來看就是!」
是以道路側目,士民嗟怨,有才學者蟄居學宮,有德行者避亂遼東。
左將軍劉備,篡稱漢室,實為野氓。織席販履,畔降不定。
「公孫瓚已滅,他又新收幽州兵數萬,雖路途遙遠,但確可調用。」
張遼喝了一口用陳年茶餅煮出來的茶,又望了望他曾經的主君一和*圖*書眼。
她皺著眉頭,看他伸出一隻手,點了點她手中握著的那捲絲帛。
「除非袁紹親至,」高順說道,「節制那般胡人。」
作為大概率要跟著陸廉留下來鎮守東郡的人,張遼是不忙著收拾行李的。
小皇帝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你的目的達到了。」她說。
門外有親兵在探頭探腦。
聽他這樣說,她似乎也不驚訝,只是等他繼續說下去。
「袁紹是極擅攻城的統帥,我雖未曾與他交手,但袁譚數番攻打過北海,我是見過的,」陸廉平靜地說道,「他愛惜這城,因此未用全力,但使君若繼續留下,大概就會看見袁紹真正攻城是什麼模樣了。」
「是是,在下也略有所知。」
夏侯惇陷入了沉思。
但臧洪卻沒有辦法用這樣的目光回看她,他的確心如刀絞,「我求孟卓孟高援軍至此,原是為守住東郡,為天子屏障。」
「他們那樣信你,」有個十分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使君確實當同去。」
「……罵誰呢?」
「使君,使君也同去否?」
「這什麼胡話,」她忍不住說道,「姓劉的有什麼了不起,還要篡稱的?再說涿縣住的全是劉氏宗親,他怎麼編?」
頻興兵戈,河岱之間不敢生男;屢索民女,青徐之間罕見顏色。
「我也沒動怒,」她忍著氣嘟囔了一句,「我就說說。」
「我也去,」臧洪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待郡府事畢,天子東巡時,我當同往。」
……前面一段非常拗口的場面話,先說一說忠臣什麼樣,奸臣什麼樣,比如忠臣如周勃劉章,奸臣如呂產呂祿等等。
「心如金石,無堅不摧。」
「河北境內,人皆案牘勞形,獨陳公能享這般清幽。」
這樣的姿態風流而美麗,引得牆邊也悄悄探出幾個婢女和僕婦的腦袋,想要多看一眼這位來客。但陳琳懷裡的小娃娃睜大了眼睛,伸出手去,只想要靠近那隻蝴蝶時,荀諶的手指忽然微微彎曲了一下。
「我嘩——你大爺的!這誰他媽寫的?!」
這下換陳琳很是在意地打量面前這位潁川荀氏出身的文士了。
他抬起頭來,望著這位論文筆才華,堪稱河北第一的中年人,忍不住嘴角一翹,顯見著很是愉悅:
和-圖-書「他麾下有精卒十萬,騎萬匹,」高順說道,「足以為劉使君大患。」
「……她真沒見過。」田豫艱澀地說道。
婢女奉上了清茶,又將竹簾放下,荀諶坐在竹席上,很是愜意地喝了一口茶。
「我卻不想走了。」
「袁紹並未真正攻城,」她說道,「他多是只圍不攻。」
她看著這一幕,似乎並不感到悲傷,目光很是平靜。
「若論檄文,我自是寫得,只是……」
當張遼看完檄文,急匆匆地跑來陸廉府上時,正趕上了這樣的一幕。
檄文還在被抄往四面八方,很快就到了范城,又很快從范城繼續向著各個方向而去。
「……快閉嘴!」
陳琳搖了搖頭,起身從書架上尋了一份帛書遞給他。
她轉過頭去,伸手指了指城牆的方向。
小娃娃大哭起來。
這位曾經的主君穿了一件新制的葛布直裾,正在那裡盤腿自己跟自己下棋,看衣服粗糙的顏色和手工,與昔日喜歡華服金甲的溫侯大相徑庭。
去公孫而投田楷,畔田楷而從孔融,背孔融而就陶謙,奪徐州而篡牧守。
陸廉已經走開了。
……當她拿著檄文走進來時,原本在等著她的楊修立刻起身,表示要告辭。
「若再加匈奴、烏桓、鮮卑呢?」
這位中年文士聽完之後,眉頭皺了起來。
「友若出訪青徐時,亦曾見過陸廉,」陳琳又摸了摸鬍子,「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陶公遺嗣,不留高位,恩主罹難,不思悲憫。
「袁紹若真欲起兵,其兵不在少。」
她的指骨關節開始咯咯作響。
「陳公雄文,」他說,「一字不改。」
「陳公才學翩翩,在下豈有臧否?」
臧洪大吃一驚,「他如何未曾攻城?你們入城時,不也曾見到城下累累屍骨!」
楊修低了低頭,默認了。
於是年輕人輕輕地伸出了手,令那隻蝴蝶落在了他的指尖。
她恍然大悟,「你是怕袁紹罵我?」
在她看來,劉備確實是個挺合格的主公,不說什麼英明神武吧,至少對朝廷,對下屬,對百姓都挺厚道,平時除了愛干點手工活之外也沒什麼殘暴荒淫的不良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