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六十八章 「你們那個大漢,早就亡了!」

「這樣的功勞,微不足道。」呂布這樣說道。
他在嫉妒一個婦人!
他的權勢在迅速地消減,公卿們也待他愈見冷落,只有楊彪父子和寥寥幾人還常與他來往。
但當他們離開時,又重新恢復了朝廷應有的威儀。
天地間似乎到處都是水幕,積攢了大半年的雨水在短短數日之內便傾盆而下!
胸腔中翻湧的惡意隨著董卓全族之死,似乎早已平息,但此時再一次牽扯出來舊日之事時,劉協忽然感到了一股比之前更甚的嫉妒!
但呂布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阿姁還活著,活到二十余歲時,是不是也該這幅模樣,這樣神情?
高城深塹聽起來是為前者準備,但如果來的是後者,以她的步兵營而言也很難敵得過。
「豈有天理了嗎?!」有人目眥盡裂「這裡是大漢——」
皇帝因此皺了皺眉,但他不曾將這點不滿說出口。
我為天子,我是逃不出去的,離了天子的身份,我是活不成的!你也如此!離了董卓孫女的身份,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
她五官高鼻深目,肌膚皎潔異於漢女,因而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美艷,與呂姁清秀端莊的漢女之美是不同的。
他不需要親自開口去訓斥那些宮女,一則不符合他的身份,二則這些宮女要與他朝夕相處,他訓斥過的人是不能再留在身邊的。
為首的鮮卑頭目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長刀,周遭響起了一圈叫好聲!
她不能過多指望阿姊的援軍,因為濮陽城三番五次擊退了袁紹的兵馬,勢必要面臨袁紹本人的怒火。
她來營中原只是想協調渡河事宜,見到天子實屬意外。
他聽說過那人,那是陸廉的妹妹,組建了健婦營的校尉陸白,但他不曾想到這個「陸白」是曾經的渭陽君。
呂布盯著河面想了一會兒,「要看來奪倉亭津的是什麼人。」
夕陽灑在她的身上,灑在了她身後那一眾女兵的身上。她們有https://m.hetubook.com.com人騎馬,有人背著長弓,有人拎著短戟,有人頭上包紮過,有人皮甲上被劈出了幾道裂痕。
那些科頭披髮,穿著破爛的鮮卑騎兵衝進了他們的村莊,並且極有耐心地將田野間,水溝里,灌木下的農人找了出來。
「東郡士庶皆心向朝廷,」她說道,「未必會懼賊勢大。」
她只是按照軍中的禮節,遙遙地行了一禮。
陸白心念極快,一瞬間便理解了呂布在暗示什麼。
「你們那個大漢,早就亡了!」
天子那樣年輕,又那樣俊秀,如果當真能夠得他的青睞,忍受什麼樣的苦楚也都值得了!
但她認得皇帝,於是獻祥瑞這種事就只能臧霸來做。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你該起高城深塹,以備戰時。」
「溫侯是擔心我軍中女兵無出城征戰之力?」
他身邊的公卿們也是如此,他們幾乎無法維持每人一車的基本條件,於是兩三個白鬍子老頭兒擠在一架軺車上,可憐巴巴。
陸白來營中當然不是為了覲見皇帝,她要是不認識皇帝,憑她的機靈勁兒就該整點祥瑞送上去了。比如說青州海邊有一種紅色礦石,不太掉色,可以當顏料給水鳥染個色,當成祥瑞送上去,天子一高興,給她們獎賞一面什麼赤雁旗之類,以後健婦營就可以改名為赤雁營,這都是很體面的事。
可如果她想的話,他也一定會帶她上陣,要她親眼看一看,大漢騎兵縱突騎擊的奧妙與精髓!
……再看時,天子已經不見了。
忠於漢室的人會悄悄在他耳邊說,請他再忍耐一下,他們一定會誅殺董賊,再立江山,他每一次聽過這樣的話語,再見到她入殿拜見時,便會在心裏惡意地想——
人在這樣不幹凈的洪水裡煎熬著,也漸漸地死去了。
他與她阿姊一樣,都已經歷了足夠多,足夠殘www.hetubook.com.com酷的戰爭,因此他們的評價不管是刻薄還是溫和,總歸是寶貴的。
那些血跡、那些屍首、那些泛著血沫的河水都已經流過去了,彷彿什麼都沒剩下。剩下的只有數裡外的范城,以及身後的營寨。
看啊!看啊!天子走出御帳,似乎想要外出走一走,看他那玉一樣的皮膚,比女郎還要細嫩,看那溫柔的眼睛,就連訓斥別人時都顯得那樣繾綣多情!他是不是看我了!他是不是看我了!他要是會親口說一句喜歡我,簡直連死都是值得的!
有旌旗,有護衛,天子的金根車翻修一新,公卿們也各自有了工匠們趕製的新車,儘管沒有全套鼓吹,但仍然撐足了排場。
而更機靈些的連妻兒父母也拋下,只顧著自己,匆匆地翻過田野,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陸白望向他的目光平靜得不起波瀾。
「蒙溫侯指教,」她情真意切地行了一禮,「感激不盡!」
至於他們的糧倉,他們的牛馬,他們的房屋,全部都順理成章地變成這個鮮卑部族的財產了。
天子進入濮陽時,狼狽極了。
呂布平靜地望著她,於是陸白的身形與容貌似乎又漸漸退回了被小陸收留時,兩隻眼睛大大的,滿是眼淚,氣憤又害怕地瞪著她的模樣。
為什麼會下這樣大的雨!
這個手刃她大父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他們剝光了男男女女的衣衫,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將他們聚集起來,殺死老人和不強壯的人,其餘用繩子捆住雙手,套住脖頸,由少量騎兵押回已經被鮮卑人所據的河內。
不是那個註定要載入史冊的名將陸廉,而是這個還不曾為天下人所知的「陸白」!
在皇帝自倉亭津渡過黃河后不久,已經影響了黃河兩岸,綿延千里的旱災終於得到了一個緩解的機會。
他站在十數年前曾有許多諸侯歃血為盟,發誓要以死護衛的土地上,站在酸棗https://m.hetubook.com.com城下不過數里的土地上,猙獰地大笑起來!
下大雨了。
呂布沒有回應陸白的道謝,他身形略有些蹣跚地轉身離開了。
她們也在交頭接耳地說笑,與營中將士們說笑的神情毫無兩樣。
有些愚笨的農人還在迷惑地踮起腳探望時,機靈些的已經慌亂地逃回家中,翻出最後一包粟米,以及唯一一件完好無損的衣衫,領著家人便要逃走。
陸白一點也沒生氣。
……但如果能受天子垂青,當一個貴人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何況人總是該有點夢想的,現下皇后別居鄄城,天子怎麼就不能喜新厭舊一下,看中我家的閨女呢?天下人皆知,當年的靈思皇后還是殺豬賣肉的出身呢!
「大袁公有令!」他們用並不標準的漢話大聲嚷道,「你們以後都是我們的奴隸!這裏也是我們鮮卑人的土地了!」
這裏所有的土地和子女,都是他們忠誠的獎賞!
她們應當安靜,肅然,像漂浮在舊日宮廷中的幽靈一樣,需要時出現,手腳利落又不出聲地為他提供一切服務;不需要時消失,藏在壁衣或是屏風之後,屏氣凝神,等待他的下一次召喚。
「溫侯看來,什麼樣的功勞才足可稱道呢?」
農人在最初的歡呼之後,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之中。
他被困在方寸之間,無法脫身,她也是如此。
先是家中的老人,而後是幼童,再然後便是青壯年,儘管下痢不止,卻還硬撐著一口氣。
儘管在她們自己看來只不過是互相交頭接耳的小動作,那幾句少女懷春的話語也只是竊竊私語,但對於皇帝來說,已經稱得上輕浮。
那是個二十余歲的女郎,身形高挑,肌膚潔白,當她領了一隊女兵站在營地門口,同守衛們說些什麼時,似乎突然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將頭轉了過來。
……偏臧霸是個極謹慎機靈的,不肯搞獻祥瑞這麼大的事來拍天子馬屁,大概和_圖_書是生怕劉備多心,於是那隻可憐的水鳥只能當成一個小玩意兒送上去,最後變成了一道滋味雖然有點澀,但肉湯喝起來還頗鮮美的佳肴。
只要吩咐常侍幾句就是了,劉協心裏這樣想著,目光繞過那些低下頭的少女,望向了遠處,想要尋找宋常侍時,卻意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水漫過河堤,漸漸進了村落,它並不冰冷,甚至幾乎可以說是溫熱的,帶著這種詭異的熱度,帶著渾濁的污泥與穢物,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她也望了一眼那些女兵。
袁紹精兵善於攻城,鮮卑烏桓善於馬戰。
陸白的眼睛輕輕眯了一下。
如果是一個路過的公卿這樣評價,會被她認為是種冒犯,但呂布卻不同。
劉協一瞬間愣住了。
好在呂布巡營經過,打斷了這尷尬的會面。
夕陽落在黃河上,渾渾趨於下,永無休止。
「你這健婦營,還真的建起來了,」呂布抱著胳膊打量了一下,「不是輜重營那些民婦。」
「劉玄德與曹操尚未分出勝負,徐州空虛,你若能守住倉亭津一個月,」呂布說道,「足可稱道。」
「他們與咱們不一樣,」呂布重新開口時,語氣聽起來仍然很溫和,「和連死後,鮮卑無共主。」
「我見過袁譚怎麼攻城,」她說道,「但我不曾見過胡虜,我只聽大父講過。」
若是在從前,呂布會覺得憤怒,覺得自己被冒犯和羞辱,但現在他卻覺得這樣很好。
他的話沒有說完,半個頭顱便落在了地上。
當已經飽受摧殘的百姓驚喜發現暴雨已消,太陽又重新出現在平地上時,有急促的馬蹄聲與太陽一起出現在遠方,並且比太陽腳步更快,也更加冰冷。
美中不足的是天子身邊黃門較多,宮女較少。但沒有什麼關係,濮陽城中連同附近縣城和鄉村的豪強都樂意將女兒送進來。
就像他從未來過一樣。
為什麼起了山洪!
他已經將陷陣營和高順留給了陸廉,身邊只帶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數百老兵,名義上護衛天子,實際有張郃高覽的萬余士兵在,他的兵馬更接近儀仗隊了。
之後所有的事,都同他沒什麼關係了。
他坐著殘破之至的金根車,眼睛下面染著一片青黑的痕迹,因此看起來憔悴又疲憊,全無天子的威風。
……肯定也不是為了當宮女。
已經乾涸的河道里暴漲而起,先是潺潺溪流,后是湍急的河水,最後終於匯聚成山洪,咆哮著,呼喊著,自太行山而下,肆無忌憚地企圖撼動每一棵樹,每一間房,每一片田地。
而這些妙齡少女在清晨啟程時,因為不得不離開親人身邊而怨恨自己的父親,傍晚紮營時又忍不住沿著父兄曾經諄諄善誘的那一套話術,幻想過去:
此時的她在微笑,神情也越來越像一個將軍了。
那些豪強和寒門士人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紛紛將自家女兒送進隊伍里,接受著為數不多的宮女和黃門挑剔的目光的。
那位玉樹修竹一般俊美的年輕皇帝的確輕輕地瞥了宮女們一眼,但不是因為她們當中有哪一位女郎獲得了他真摯的愛情。
但他們的命運都是相同的。
若是她成了一位女將軍,來請教自己該怎麼擊退鮮卑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披上他的甲,拎起他的槊,騎在馬上告訴她,什麼也不必擔心,有父親在,那般胡兒豈敢放肆!
「洪水退了就好了,」那些急劇消瘦下去的農人這樣安慰彼此,「洪水退了……補種一點,補種一點什麼東西,咱們還能把家業重新操持起來。」
「不是民婦,」她笑了一笑,「此番攻城,我營為先登。」
牲畜喝了不幹凈的水,一頭頭地死去。
他們聽說了大袁公的徵令后,立刻便揮師南下,自河內而出,第一個衝進了東郡!
陸白咀嚼了一會兒呂布話語中的含義。
當她穿著蜀錦的裙子,在未央宮裡走來走去時,她只是個面目模糊,令他憎惡的權臣孫女。
她們的動作太過明顯,聲音也略有些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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