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六十九章 戰爭迷霧

從下邳到臧霸營寨這一段路十分顛簸辛苦,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麼撐下來的。但他精神頭竟然還頗足,在皇帝渡河繼續向東南而行時,這位神奇的客人就出現在了濮陽城下。
她的心靈一瞬間被這股黑暗而暢快的幻想所攫取,但剛伸出手碰到那柄並無神識的劍,她就立刻驚醒過來。
陸懸魚決定開個小會,和大家商量一下該怎麼擊退這支鮮卑騎兵時,張遼是第一個到的。
「陳公既有此心,」她輕輕地開口,「為什麼還要特意來告知我一聲呢?」
這個世界這樣殘酷,又這樣美好,貪生怕死其實也沒那麼大的罪過——只要她不斷地獲取勝利,給他們以信心,他們會繼續忠心耿耿的。
他望向自己家眷時,還有沒有那樣堅定的殉國念頭呢?
陸懸魚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她的左手下意識地去摸放在席子一旁的佩劍。
「也未必就死,」她連忙改口說,「我有心將東郡作前線,阻擋袁紹南下之兵。」
那間樸素的大屋子裡不點熏香,冬天開了門窗就冷,關了門窗光線又暗,於是每到冬天,她的衣衫都會因為周圍同學們點燈看書寫字,而沾染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變質油脂的氣味。
如果他們被大漢的軍隊突襲,以他們破爛的鎧甲與武器而言,沒有任何獲勝的機會。
「我已經老了,如果要我用這條命來匡扶漢室,我不會吝惜,」陳珪冷冷地說道,「我的兩個兒子都為漢臣,食漢祿,若有那一日,他們也當死節。」
她永遠不能忘記坐在一群子弟之間,緊張地打瞌睡,提心弔膽地偷吃零食,以及被陳珪突然叫起來罵一頓,拎去同陳衷或是陳登一起罰站的經歷。
「他們不用環首刀的,胡兒馬上作戰時,多用短矛。」他盯著那個棋子看了半天,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也說不清是想將這兩個她親手捏的棋子揣袖子裡帶走,還是想上前廝殺一番。
下邳陳氏並非別家。
www.hetubook.com.com我會遣人送出這封信,」他說道,「但它到底會不會派上用場,還是要看你。」
這是一封投誠信。
是因為袁紹的出身比他們這群土包子更高貴嗎?
但他們此時的二心也是真的。
「他們非為你,而是為劫掠而來。」
「我不曾敗過,」她說道,「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暑氣炎熱,陳公何以親至?」她連忙也上前扶了老人一把,「若有急事,遣一使也罷了!」
她原本是可以舉世無敵的!她原本可以用鮮血和屍骸築起高牆,令青徐兩地的世家哪怕是在夢裡,都要恐懼她的名字!
陸懸魚愣住了。
總而言之三個字:盼!王!師!
「那些進奉天子各種金銀蜀錦的世家,」她突然問道,「都走了嗎?」
她試探性看向老人時,陳珪用冰冷的目光回答了她。
「但他有三十萬大軍。」陳珪說道。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要怎麼找到他們。
是因為主公和她都太仁慈了嗎?
「……為何?」她問道,「陳公為何如此?」
……這就有點麻煩了。
如果說袁紹的檄文她讀完之後是破口大罵,這篇投誠信則讓她從腳底起了涼氣。
「他們曾經在酸棗。」她糾正了一下。
「你身邊只有臧洪與張邈的萬余兵力,」陳珪說,「我豈不知他二人是什麼人?臧洪誓守窮城而無變通,張邈坐不窺堂卻無謀算。」
那些寫了投誠信的世家算是首鼠兩端嗎?
「袁紹的前軍到了,我不驚訝,」她說道,「但為什麼是鮮卑人?」
最後語氣誠懇地明示袁公,若袁公領兵親至下邳,百姓們(以及自己)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啊!
這個老人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封帛書,丟到了她的面前。
……張遼又看了兩眼那兩個泥騎兵。
不僅是因為他年紀高,一家子的兩千石,更因為他出身下邳陳氏,是整個徐州士族的領頭羊,他出面比關www.hetubook.com.com張趙陸這一班武將更有分量,也更能含蓄地表明本地世家對劉備的支持,以及對天子駕幸徐州的恭謙與歡迎。
有青蛙躲在池邊的葉片下,愜意地享受著陰涼,牆外忽然有幼童嬉戲聲和腳步聲傳過,那隻青蛙須臾便溜進了石頭縫下。
……她被吉利話噴了一臉。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漸漸覺得那些人也沒那麼可惡了。
「陳公,我何事當死?」
老人摸摸鬍子,寒冰一般的威壓消失了。
如果她此時不是孤身一人,她會不會也生出膽怯之心呢?
她雖然嘴笨,但手是很巧的,一邊同他說話,一邊已經捏出了兩個代表鮮卑人的棋子,都是騎在馬上的小人,雖然沒有面目,但手上舉著一把長刀。
當然她也可以收縮陣線,等他們將外圍的村莊都燒得差不多,人也殺得差不多時,小部族就會慢慢地聚合在一起,企圖干一票大的。
那時的陳珪精神頭真是特別夠用,但當車子停穩,僕役擺好車凳時,扶住僕役的那隻手瘦骨嶙峋,上面點點老人斑十分鮮明。
張邈看了一會兒她身前的沙盤,有點迷惑,「不是說他們在酸棗?」
這些鮮卑人與前漢時的匈奴人一般,衝進來不跟官兵打硬仗,而是只顧著燒殺劫掠,他們跑得很快,於是就很不容易抓住。
他們不僅是整個徐州最有名望的家族,而且也是與主公、與她結下深厚情誼的家族。
「倉亭津亦有臧霸陸白鎮守,我也已調集北海兵,很快至此。」
「老爺子一直跑得挺快的,」在出門迎接前,她這麼小聲和身旁人嘀咕,「當初我求學於他門下時,他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五十里路,到小沛來見我。」
她摸摸下巴,「那咱們去抄家吧。」
她在那裡擺弄沙盤,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便抬了頭。
如果是黑刃,會怎麼說?怎麼做?
人是軟弱的生物,總會被周圍的人或事影響。
她幾乎沒有仔細去想陳https://www•hetubook.com.com珪言辭中的暗示。
他微笑著看著她,眼睛里卻仍然帶著嚴肅的光。
但在此之前,還會有幾十甚至上百個村莊被鮮卑人肆無忌憚地摧毀。
「將軍尚不知死耶!」
「趁著現在黃河漲水,鮮卑人過不去河,咱們該想個辦法,」她說道,「誘他們前來。」
她看看那兩枚棋子,又看看張邈。
冬天的燈油,夏天的汗水,以及墨水的臭味,組成了她對陳家最為清晰的記憶。
「那將軍為何不將那兩枚棋子放置在酸棗城下?」
「不可嗎?」
是因為袁紹寬和待士,樂意讓利給河北世家,而她只會追索隱戶隱田,打土豪分田地嗎?
她沉默一會兒,比了兩根手指,「二十萬。」
老頭兒坐下了,蜜水不喝,但也不喝純的熱茶,他要喝加了蜜的熱草藥茶,還要自己那個坐具,於是僕役又開始瘋狂地跑來跑去,忙前忙后。
「辭玉欲問我何事?」
「袁紹起三十萬大軍南下,」陳珪道,「將軍知否?」
是因為她不在下邳嗎?
在天子渡河的第三天,濮陽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沛相陳珪。
「天子尚幼,未有恩義,徐州上下明為忠於大漢,實則忠於使君——」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將軍與劉使君必須贏下這一場。」
「哦,」她不以為意,「那我過後再重新捏兩個,反正現在也不用。」
然後筆鋒一轉,講起了自己對袁公的仰慕之情,赤子之心,「如嬰兒之望父母」,只恨黃河隔絕,不能投奔,因此雖身在徐州,但心已在袁公帳下。
「你知道什麼叫戰爭迷霧嗎?」
——這是或早或晚的事,因而他們當中許多人要麼逃進冀州,要麼逃去兗州,而那些留在東郡的百姓們,總要挨這一刀。
鮮卑人沒有輜重,沒有工匠,沒有民夫,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騾馬上,吃一路搶一路,跑起來速度非常快,因此哪怕被斥候發現,也會很快就轉和_圖_書移開。
兗州就不說了,只說徐州,她也不想將這些胡人放過去,摧毀徐州世家岌岌可危的信心。
……她搓了搓臉。
連綿不絕的暴雨匯聚在早已乾涸的池塘里,經歷了幾個清晨之後,泥沙漸漸沉澱下去,池水變得清澈起來。
……中間還穿插了一點天子被呂布劫持來徐州,致使朝廷蒙塵的種種悲嘆。
但這種「來去如風」是用防禦力換的,他們住在村莊里,哨兵只能在附近的高地,甚至是茅草房的房頂上放哨。
信中先是拍了一通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馬屁,從他父祖的光輝歷史開始講,直到他歷經大小無數陣仗,終於雄踞河北的豐功偉業。
儘管託名沛相,但陳珪因為年紀已高,再加上沛國本就在徐州的核心區域內,有各路地方官治理,老爺子也就不怎麼管事,平時專心頤養天年,時不時也會與孔融或是陳紀治一治經學。
「但除了他們之外,陳公還有許多族人,」她接上了未盡之語,「陳公不能坐視那些族人,尤其是婦人與孩童為大漢而死。」
完美無瑕,無懈可擊,她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正確的答案。
哪怕是一心想要殉國的臧洪,也會在雨後初晴時,領著妻兒出府,在城下稍微轉一轉,透透氣。
如果袁紹來的是正常的軍隊,它一定要帶上輜重、工匠、民夫,因此會顯著地拖慢他的速度,這支兵馬也會相對容易被斥候偵查到。
有腳步聲臨近,高順的聲音響起。
她要一支一支地找出這些鮮卑部族,斬斷他們伸向中原的手,再一支一支地將他們打回去。
她可以敵過袁紹……二十萬,三十萬,不過都是數字罷了!下邳到鄴城這千里之路上,她要在路邊一個個地豎起木柱,將那些背叛她的人,那些與她為敵的人,從下邳的城門口,一路掛到鄴城去!
……老頭兒怒氣沖沖地瞪著她。
聽斥候的報告,這些鮮卑人並不是什麼精銳,鎧甲武器都很破爛,他們也不曾攻城,而是瘋狂在東郡境www.hetubook.com.com內打轉。
「文遠來了!」她大聲說道,「我正有事要問你。」
老頭兒冷冷地看著她。
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臧洪,臧洪硬著頭皮開口:「差不多走光了……」
但天子駕幸徐州,劉備又遠在宛城不能回來,整個徐州有資格代表劉備迎接天子的,就只有他了。
她覺得那股味兒還挺好聞的。
它會嘲笑她,嘲笑她選擇了一個軟弱的主君,嘲笑她也一樣軟弱!
她坦然地與陳珪對視了一會兒,後者終於冷哼一聲,「將軍以為青徐兩地可為後援嗎?」
這種目光超出了嚴厲,甚至帶上了一股威壓。
在劉備佔據徐州這些年以來,他們一直頗為愛戴這位徐州牧——這甚至不是僅掛在嘴上說說而已,他們的確在曹操打過來的時候,出錢出力,出糧出人,安置了各地的流民,甚至為她和關羽湊了許多部曲私兵,馬陵山之戰時,她是看得很清楚的。
——這是下邳陳氏的投誠信。
當她這樣想著,有點摩拳擦掌準備要趕緊揪個什麼人來打一頓時,斥候帶著酸棗遇襲的消息回來了。
陳珪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斜她一眼的氣勢還很足。
眼前這位老人剛剛代表了所有支持劉備的徐州士族,滿臉歡欣地迎接天子駕幸徐州,轉過頭就丟出了這樣一封信。
這些記憶在今日忽然化為了齏粉,甚至因為這種輕蔑和背叛而變得更加令人憤怒!
是下邳陳氏出現了叛徒嗎?
而且如果在城下擊退鮮卑人們一次,他們又可能分散成許多支兵馬,南下劫掠。
終於一切安頓下來,可以好好說話了。
老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非我一人如此,」陳珪冷冷地說道,「還有許多人的信已經送到鄴城了。」
不是,這不是某一個叛徒所寫,這是陳珪的態度。
「諸位都知道天子不是被人劫持的,」她說,「現在整個漢室的敵人就是袁紹。」
「擋得住?」
即使她後來大多數時間留在青州,但每至年節,都會送一份禮去陳家,從不疏忽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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