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家子司馬在聽聞倉亭津已破胡虜之後,都繼續上路了,只留下了這位脖子特別靈活的小司馬一個人。
……懂了。
「蒙紀亭侯美意,只是在下憂心如焚,食不能下咽——」
「到時曹操自然是有機會的,甚至有機會全盤接收河北。」她說道,「因此對於荀彧來說,沒有必要來求我。」
下一個問題,荀彧到底為什麼來求她發兵?
「麵條吃急了,」她說,「胃疼。」
好像冰冷的湖水,將他淹沒于其中,令他感到了一種從煎熬與焦慮中短暫解脫的,精神上的快樂。
高順看了一眼張遼,這兩隻并州狗子低頭繼續吃起了麵條,不過不加醋了。
他向她走來時,舉手投足似乎還是標準又優雅,帶著世家的優美風度,但不知怎麼的,神情里似乎就透著一股「我活夠了」的意思。
司馬懿一點也不在乎,「荀彧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在下來此,非為在下一己之私,而為中原生民,懇求將軍出兵。」
他說得那樣平靜,那樣堅定,那樣理所應當。
「在下只是覺得……」他說道,「荀文若會來尋將軍,只是因為他所說的,確實是他所想的。」
在帳門口,荀彧行了一個揖禮,她有點手忙腳亂,也對著行了一個揖禮。
她好奇地問一句時,高順嘆了一口氣,還是沒開口。
「沒召,」她說道,「我吃飽飯了,溜溜彎,隨便過來的。」
荀彧此來,透露了幾個消息。
「有孟德公在,文若為什麼來尋我呢?」
他就那樣沉默地坐著,任由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在叫嚷著它們的疲憊與痛苦,而他不僅沒有因為這種痛苦而放鬆下來,讓自己略作休息,反而沉浸在了這https://m.hetubook.com.com種痛苦中。
……至於究竟怎麼給鼻腔收拾乾淨的,這些暫時都不提了。
「不錯。」司馬懿笑道,「就算袁紹大敗劉玄德,將你們逐出青徐,往南還有劉表孫策,往西還有劉璋馬騰等人,他逐鹿中原尚需時日,但只要身體抱恙,留下諸子爭權,冀州必定大亂。」
……荀彧那兩根竹箸終於還是挑起一根。
荀彧來帳中請求發兵,另外那幾位吃面的將軍並沒有走。
她想了一會兒。
「高伯遜知此不可為,」張遼替他解釋了一句,「他只是專愛打胡人。」
「將軍何意?」
……咳。
……這個表層邏輯不能說是錯的,大家都是漢軍,對內是一回事,對外又是一回事。
她有個頗為武人風格的答案。
大家都捧著一碗麵條,看著荀彧發了一下愣。
「京畿殘破,又有滎陽關口,烏桓必不願自雒陽渡河,」司馬懿盤算了一會兒,「莫非是官渡?」
不同於他經常流於表面,甚至略有一點刻意的禮儀和客氣,也不同於他獻計殺那些鮮卑頭人時的陰狠。
一是蹋頓不受閻柔節制,因而大肆劫掠,禍害大漢子民;
五官也是沒變動的。
將兗州變成冀州軍的前哨站,同時也能截斷她的退路,從兗州開始,進可全面向青徐發動進攻,退可將東郡圍住,逐步收緊包圍圈,全殲東郡這三萬余的兵力。
子龍將軍也低頭繼續吃面,且不吃蒜了。
而司馬懿在帳篷內點了一盞小燈,那個火光自然比不過外面將將西斜的太陽,只會偶爾搖一搖,顯得那張其實不醜的臉冷冰冰的,莫名有點駭人。
袁公這樣聽曹孟德的話,要錢m.hetubook.com.com給錢要糧給糧要兵給兵,將來若是成了皇帝,曹孟德又要天字頭一份的功勞呢?
荀彧沉默地盯著她。
以陸懸魚今時今日的地位,其實手邊早該備著絲帛,至少也是細布,但她還是習慣嚷嚷來點紙。
上一個問題,蹋頓到底為什麼這條行動路線,他們大概是猜出來了。
她剛想回絕,忽然張遼就給了她一個眼色。
「客人儘管吃,還有兩盆呢。」
「將軍不以兗州生民為意耶?」
「這其實對荀彧來說沒什麼妨礙,算不得是最差的結果。」她說道。
「……但兗州畢竟是曹操的地界,袁紹怎能如我一般,將兗州當做戰場呢?」
荀彧看著自己面前這碗也發愣。
荀彧輕輕地搖了搖頭。
「在下聽聞荀文若前來,便知將軍必會召在下前往中軍帳。」
「我這正吃飯呢,」她說道,「文若兄既來了,要一起吃點嗎?」
……沒錯,我知道我們還是仇敵,你主正和我主死掐,但我還是能拿這一套綁架你。
「此或為曹操禍水東引之計。」趙雲第二個開口。
這人和她不熟,平時也不多與人來往,聽說沒事時就喜歡往榻上一倒,躺平裝死狗,現下她進了帳篷,這個哥居然衣冠整齊地正坐在胡床上,見她進來,便是粲然一笑。
穿著那種玄色鑲銀邊的直裾,外面還加了個氅衣避一避塵土,不知道趕了多遠的路,但發冠連整也不用整,髮絲一點也沒亂——這些和她記憶里很像。
「將軍所言皆為正論。」
……但是這位兗州別部司馬看著比數年前瘦了一大圈兒,鬢邊也有了銀絲。
……好像這幾年過得特別不如意似的。
如果說袁公此番南下是鐵了心要https://m.hetubook.com•com建立一個新王朝,這些謀士自然是有從龍之功的——那曹操呢?曹操的那些文士和武將們呢?
……這頓飯就吃得很沉默。
……但如果這兩種想法漸行漸遠,甚至南轅北轍,又該怎麼辦呢?
「我主正與劉玄德交戰,」荀彧平靜地說道,「鄄城雖有餘力自保,卻不能救民於水火,在下知將軍素有愛民之譽,必不忍兗州幾十萬士庶化為白骨,因而來求將軍發義兵,破胡虜。」
說不上到底是鼻子眼睛嘴巴哪裡好看,似乎是十全十美的一個人,優雅雍容,不笑的時候有種孤高清貴范兒,笑一笑又好像春風拂面。
外面其實還沒暗下去,有兵士在走來走去,抱著吃完的碗嚷嚷著洗碗的問題,因此就讓人覺得帳篷外的天色格外明亮了些。
有點尷尬。
為了前線士氣不崩盤,荀彧也不能任由後方被洗劫。
「……茲事體大,」她說道,「且讓我再想一想。」
她大概已經捋清蹋頓和他身後那些冀州人的思路了:
「擀的麵條,還炸了醬,」她說,「可好吃了。」
「將軍為何取東郡?」司馬懿又問道,「難道是看中了這塊與青徐皆不接壤的土地,一心要經營此處嗎?」
「曹操與袁本初既為盟友,自然不該劫掠自家盟友的地盤。」
二是曹老闆已經帶走了兗州大半部分的兵馬,靠荀彧和夏侯惇沒辦法獨自擊退烏桓人;
「將軍可知烏桓南下之事?」
餐盤撤下去了,荀彧終於找准機會開口了。
「曹操既與我家主公正相互攻伐,軍中士氣並非小事,那些兵卒也有家人,此時聽說家中父母妻兒被烏桓人劫掠殺戮,他們哪裡還有心思繼續打下去呢?」
與審配那種毅和-圖-書然決然只認袁公,不認天子的忠誠不同,荀彧的忠誠並不是絕對的。
……但這個荀彧和她記憶里的那個荀彧就很不一樣。
距離上一次見荀彧似乎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她印象里這人長什麼模樣也基本忘得差不多了,反正只記得腦袋上掛著個探照燈,不要電費地拚命往臉上打光的那種震撼。
「紀亭侯。」
「……不知。」
當然,比起荀彧,他們至少還往碗里加了肉醬或是醬汁,還夾了兩筷子的拌菜,荀彧乾脆就只夾了兩根白麵條,端坐在那裡,緩慢地咀嚼著。
探照燈愣在那裡,還準備再客氣幾句時,她一揮手,親兵已經掀起了帘子。
「猜得還挺准,」她誇道,「怎麼也能稱一句小諸葛了!」
陳群是清俊的,張遼是英挺的,太史慈是很有氣度的,田豫是很秀雅的,荀諶和小皇帝都是堪稱俊美秀麗的,但這一群人都比不上她記憶里的荀彧。
司馬懿想了想,很認真地點點頭。
「蹋頓不受閻柔節制,還能不受袁紹節制嗎?」司馬懿說道,「烏桓人不同於鮮卑,雖然行事跋扈,卻對袁紹死心塌地,若袁紹一心只要他來攻東郡,他豈能違抗呢?」
跟這人實在不熟,不理解他來幹嘛,但是好像人家一進營開口就問又不對勁。
高順沒開口。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他既想要助曹公一臂之力,又想要匡扶漢室,還天下一個太平。
荀彧的演講非常突兀地停下了。
……她就很想說一句「主不在乎」。
荀彧到底是曹操的臣子,還是漢臣?
她想了想。
小二似乎對這位美男子很有好感,見他遲遲不下箸,還特意輕聲多解釋了一句:
他身體筆直地坐在帳篷的角落裡,臉對著破舊的油www.hetubook.com.com布帳面,於是連那一點燈火也照不到他的神情了。
帳中三個武將都覺得不太行,但她在做出判斷前,還有點好奇司馬懿怎麼說。
尤其是聽完她的想法后,這人還陰森森地笑了一下,就更嚇人了,無端帳篷里就降了兩度。
「荀文若說蹋頓不受閻柔節制,」司馬懿問道,「他怎麼知道的?」
司馬懿嘴角一翹,「袁紹已三番五次施曹操以援手,縱他一片赤誠,帳下謀士又會如何?」
「兗州兵馬已盡矣。」張遼第一個開口。
但荀彧沒有動。
他像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傷,但最後還是很平靜地望向了她。
帳外有人走過,帶起了一陣風,帳簾便輕輕地動了動,於是引得帳內的銅質豆燈也跟著閃了一閃。
她沒忍住,哼哼了一聲。
……但裡層邏輯還是簡單粗暴的道德綁架,你既然很愛平民百姓,那臟活累活你就上吧。
閻柔不能節制蹋頓,因而烏桓人在兗州大肆燒殺搶掠,燒毀村莊,劫掠男女,所到之處,遍地斷壁殘垣,再不聞雞鳴犬吠之聲,一片死寂。
這位跟諸葛亮差不多大的年輕士人愣了一會兒,「將軍這又是語出何典?」
三是荀彧又不經意地強調了一下,雖然他們兵力不足與烏桓人決戰,但籠城還是守得住的,想要趁火打劫攻下鄄城,那肯定是沒可能的。
她看看他。
「烏桓未進東郡,而是南下去兗州了,」她說道,「兗州現下空虛,他正為此而來。」
蹋頓以需要補充糧草,東郡又已為鮮卑人所略為理由,自官渡南下進入兗州,「四處就食」。
……於是荀彧慷慨激昂地講起來了。
這個一思考問題就莫名顯得陰森森的小司馬沉默了一會兒,並且臉上露出了一種讓她感覺很陌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