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一百零六章 烏桓之戰(十二)

陸懸魚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在這樣的思考中,他的肩膀也不知不覺坍塌下來,於是整個人都佝僂在那,像是團正在融化的雪球。
另一旁的小司馬立刻虛心求教了,「劉兄如何一眼便看出來?」
當牽招與她交割過戰馬和傷員,並沉默地向北而去時,前軍營中的士兵已經從臭氣熏天的行軍榻上爬起來,疲憊地接過一碗肉湯,一塊胡餅,大口吞咽著他們平時難得嘗上一嘗的美味,然後束緊腰帶,拎起武器,向著晨光下的烏桓大營而去。
那條魚被剖開了肚腹,在爐子上攤成兩頁,上面灑了點香料,刷過油,再經火一烤,引得整個帳篷里都帶上了那股鮮美的香氣,令人無法忽略掉它。
「妾的手腳是父母給的!妾若想嫁個田舍漢,也不嫁你審正南了!」
「我是明公之臣,」審配冷冷地說道,「莫說家產,便是我這顆頭顱,也是明公一人的。」
他似乎整個人都陷入了那條烤魚的香氣中,正全神貫注地思考著那蒜瓣一樣的魚肉進嘴時的鮮美口感,但也可能是被這個可怕的消息所震懾住,因此不得不細細思考下一步的行動。
淳于瓊的胃口似乎又回來了,他盯著僕役將它重新夾回盤中,端到他面前後,才抬頭看向自己這幾個手下。
他家的悍婦愣了一會兒,「你非漢臣,又是什麼?」
重點不是南援蹋頓,他想,他有精兵,這事不假,可是他憑什麼去填蹋頓的坑呢?主公又不曾將族女嫁給他家兒郎,又不曾為他表一個爵位。
「……將https://m.hetubook.com.com軍?」
但即使是求援,陸懸魚也沒有辦法再分出另一個自己。
就在蹋頓決心死守的那天夜裡,牽招麾下的騎兵返回了烏巢。
「呂將軍總對咱們說,待大漢清平,咱們就能擊退胡虜,回并州老家去。現下已擊退鮮卑,烏桓大半部族也已潰退,」張遼說道,「咱們再贏下這一場,那些佔據并州的胡虜,便再無壯丁可用了!」
「狐……狐伯謳,」她喊了一聲,「你覺得呢?」
但張遼走過去時,她已經讀完了那封信,將絲帛重新裝回袋子里,握在手中,微笑著看向了他。
得到這個消息時,淳于瓊原本正準備吃晚飯,現下他是斷然吃不下去了。
小司馬豎起耳朵,「僅此兩項?」
想清楚了這一點,其他事情也就全想通了。
她似乎聽不到戰鼓聲聲激昂,看不到士兵們高呼她的名號沖向死亡,她甚至也看不到他臉上身上那些長槊短戟所留下的痕迹。
「這天下亂了多少年,誰聽說過主公打仗,還要變賣謀臣家產?!」她氣得嚷道,「你將家產都拿去充軍資!大漢可有你這樣的臣子!」
他們在那裡娶妻生子,蓋房置產,久而久之,他們幾乎也忘記了自己的來處。
但他終究還是維持住了作為烏巢主將的姿態,重新將背挺直了,那雙無神的眼睛也重新找到了聚焦點。
「若當真如此,主公安能不怒?」
「兒郎們!」
她能先勝文丑,再勝蹋頓,已經是全力以赴在這十里路上往返,hetubook.com.com將自己的一股兵馬當做兩股來用,如何還能一邊與蹋頓對峙,一邊再回援濮陽呢?
陸懸魚趕到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
士兵們面面相覷……他們出來,好像有半年了?
「你看那些馬,脖子轉來轉去,」狐鹿姑指著遠處正騎射過一輪,調轉頭來重新準備衝鋒的并州騎兵,「你再看看那些騎士,跑不到一輪便要低頭叱罵幾句。」
「將軍可要連夜發兵,援救蹋頓?」
這個質問一點也沒難住審配,「我非漢臣。」
「倚門啼哭成什麼樣子!你這渾然不知羞了!」
淳于瓊丟下了竹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將它呼出去。
雙方的戰鬥仍然在繼續,步兵在攻打營寨,騎兵在兩翼騎射,一旦步兵打開了一個口子,騎兵就準備衝上去拿馬蹄子奮力地踩爛敵人狗頭。
「好,好,劉伯謳,」她很好脾氣地改口,「你看我軍馬兵如何?」
那些箱子有新有舊,但總歸都是精緻的,氣派的雕花木箱,因此抬出去時家中女眷見了心疼,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將軍將大部騎兵撤回來便是,」他說道,「我自己領數百親軍再去沖陣,不破蹋頓,誓不回還!」
「怕什麼,」他說,「牽招突圍這事,其中多有詭詐。」
他們是以決死之心上馬的,他們沖向的似乎也不是那個近在咫尺的,燃燒中的大營,而是他們遙遠的家鄉!
當他們下馬時,腿也忍不住要哆嗦一下,於是就有人一不小心,摔在地上。
淳于瓊冷冷地說道,「你們可曾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說,牽招與陸廉有舊?」
「他們雖不是草原上的匈奴人,但也都是身經百戰,能在馬背上吃喝拉撒的老兵,」狐鹿姑說,「他們都快要制不住自己的馬,豈不是一眼便能看出來?」
「烏巢重地,將軍或可請監軍發兵至此……」
但她看了一會兒,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當淳于瓊的部將們聽到消息,匆匆忙忙趕來時,牽招的騎兵已經被帶下去包紮,中軍帳里只剩下一個僕役,正跪坐在將軍面前,小心地為他重新烤一烤那條魚。
這件事原本就與他沒什麼關係,他斷然也不願承受主公的怒火。
戰馬折損大半,他沒有那麼多匹馬,只能讓人先去烏巢報信,再尋來板車,將傷員放上去,讓馬匹慢慢地拉著走,其餘人跟著步行。
將軍沉吟了一陣,看向了他們,「爾等離家許久?」
那個滿臉泥土和著血跡的騎兵聽了這話,眼窩處立刻衝出了兩行淚水,「若無牽招將軍為我等籌謀,全軍盡墨矣!」
沉寂的并州老兵中,忽然爆發了一聲怒吼!
「咱們勝券在握,也不必攻得那樣急。」
太陽其實還沒有爬到中天。
「此戰關乎明公問鼎中原!我現下用些家產,將來又不是不還回來!」
於是張遼看著她那張並不怎麼會撒謊的臉,什麼都明白了。
他現下需要做的,是為蹋頓文丑戰敗之事尋一個替死鬼。
這位山羊胡的中年文士見她這副模樣,立刻跺腳將她拉回府中。
當他得令返回中軍,跳下馬走向她時,他身上的一層灰土和圖書和乾涸的血痂也簌簌地落到了地上,這讓他猶豫了一下,又跺了跺腳。
但并州軍確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審配額頭上的青筋就跳起來了。
「文丑已死,蹋頓亦危矣。」
這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
「你既是婦人,有手有腳,如何不能紡線織布?!」
「多加小心。」她說。
「讓他們先歇一歇,」陸懸魚說道,「派人去請張將軍回來,我有事同他說。」
陽光照在大纛上,而她站在旗下,面容正好被陰影所籠罩住,身邊又有一群人簇擁著她,自然看不清她讀信時是什麼神情。
在他們玩笑般的閑聊里,陸廉可能與大半個中原的武將都有舊,其中包括但不限於曹操的,孫策,劉表的,呂布的,但這種玩笑到了自己家武將頭上,顯然是出乎他們意料的。
他所感到的疲憊來自於焦慮。
「他是如何籌謀的,你且細細道來。」
他們好像生來就在劇城的「朝食坊」,他們的親人故舊只有同袍,他們的回憶也只有寥寥。
但將軍的神情讓他們意識到,他問的不是那個劇城的「家」。
在另一個冀州名士的家鄉,正有人忙忙碌碌地從高門大戶中往外抬箱子。
但在將軍嚴厲的目光下,他們狼狽地爬起來,重新站好。
偏偏家中僕婦婢女那麼多,誰也不敢上前阻攔,於是直哭到家主回來才稍停了一停。
他的那些親隨也已經很疲憊了。
因此張遼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攻破烏桓人的大軍,只有這樣,才能為她多留出一點周旋與休整的時間。
晚則數和-圖-書日,早則片刻,濮陽一定會有信至,如果是求援,已經能令他們喜笑顏開——但更可能的是向他們預警,濮陽城已經失守。
與很多人「有舊」的陸懸魚已經暫時將牽招忘在腦後了。
「妾不知羞!」那小婦人揚起脖子,尖聲道,「這都是好絲帛好綢緞!一匹千文也不止!你竟都給了出去!家中女眷衣不蔽體,還知什麼羞!」
她只是清晰地在下令,要騎兵暫緩攻勢,僅此而已。
諸將面面相覷起來。
於是有人捷足先登,拿了一封急信遞給了她。
「文將軍竟戰死了?!」
這個臉上有點高原紅,一穿戎裝就顯出兩條羅圈腿的匈奴小黃臉上前幾步,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將軍,戰馬乏了啊。」
但有小婦人追了出來,站在門口嚎哭,這多少就有點吸引眼球。
抬出來的箱子越來越多,圍觀群眾也越來越多,見到那小婦人啼哭,便更加指指點點起來。
她說這話時,不僅臉上帶著笑容,聲音都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輕鬆,就好像她不是在指揮一場戰爭,而只是同他觀看史書上的勝敗興亡。
狐鹿姑有點不太開心,「將軍,在下姓劉。」
她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種疲憊並不來源於蹋頓是一個多麼悍勇的敵手——那位大單于的確悍勇,數次領親軍擊退他們的進攻,但對張遼來說,還不足以影響到他。
文丑軍的俘虜之中是有幾個參軍的,他們不僅講清楚他們是從烏巢而來,甚至也將濮陽城下的大軍也一併交代出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