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止是氣，而是又氣又憐，又為她不平。
當她起身同劉備打了聲招呼，準備回去時，有人很不自然地站起來了。
她言行粗魯，待他的態度又很蠻橫，還嘲笑過他，是個最討厭不過的小女孩。
「主公醉了，」她說，「我那院子就在隔壁，我沒騎馬。」
因此董卓也好，呂布張遼也罷，他們都習慣了在戰爭中度過的一歲接一歲。
但經歷了那一場戰爭后，有些事就變了。
「郡府新附，尚有許多庶務需處理，」陳群兩隻手交疊在一起，似乎是想行個禮，但又很僵硬地搓了搓，「在下，在下先行告退……」
但賈詡也老大歲數了，也不知道是怎麼養生的，就覺得他當初離開段煨投奔自己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模樣。
他們一定得低頭，否則會有軍官跑過來，用不敬主君的罪名來鞭笞他們。
他可以留在劉備身邊，親親熱熱，兄弟相稱，也可以回廬江去，繼續賣力地運糧運草過來，支援劉備的統一大業，到時官位也只高不低。
一雙雙眼睛在看著他。
還有身先士卒這個詞……這詞看起來多簡單啊！
——戰後的每一天里，都有傷重去世的士兵。
劉勛眉頭忽然又展開了。
她撓撓脖子，覺得這些事跟她沒啥關係，只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還有那樣多的血！那樣多的死屍！看一眼都要嚇死人了！
那些明明活著下了戰場，卻依舊不能歸鄉的士兵也在看著他。
「在下說的不是將軍的本事。」
他緊緊握著拳頭，怒視了她幾ｈｔtps://wｗｗ.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om•ｃoｍ秒，忽然又泄氣了。
但是，他對帶兵打仗一竅不通，可不代表他對勾心鬥角這些事一竅不通！
張綉看他保養得宜，他看自己卻是耄耋之年，須得小心養護身體。
當他回應了這種目光時，他們又會將頭低下。
「今日宴飲，我見劉琰行跡鬼祟，又與劉勛竊竊許久，恐怕有事不利將軍。」
劉勛抬起頭看向身旁這個人。
於是劉琰的話又繼續下去了。
……直說不就行了！
兩個人湊到一起時，張綉總覺得很感慨。
他因此聽身旁人的嘀嘀咕咕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但他們的兒孫是有希望的啊！只要兒孫一邊襲爵，一邊開始研讀經學，刷一刷好名聲，和士人多來往，互相捧場，這還是有可能的嘛！開國功勛也多半是這麼傳承下來的嘛！
他也察覺到對方對他也沒有，不然也不會話里話外挑著他繼續和陸廉不對付。
每當有人看向他時，劉勛都會渾身上下變得僵硬冰冷。
「那你也不該笑。」
陳群長嘆了一口氣，「你在這個位置，已經和許多人有仇怨了。」
——至於升到什麼樣的爵位才能與這些世家出身的貴人一較高低，那折實是想多了。
「將軍這些年裡立下的功勞，君子知，小人亦知，」他冷聲道，「將軍行事當謹慎些才好。」
也有人在捂著嘴「噗噗」地樂。
「將軍與劉子台相熟否？」
「當初劉子台領兵來此，」他立刻發難，「將軍謹言慎行了嗎？和圖書」
但兄弟之間也有袁紹袁術這樣的，親兄弟也不耽誤鬩牆，因此劉勛對這人是沒什麼兄弟愛的。
他們在夜晚也看著他。
陳群啞巴了一會兒。
劉備看看他，又看看陸懸魚，「那正好，你們同去便是。」
「天氣冷了，對流民來說，鞋子也是很重要的。」
「天寒地凍，你騎什麼馬，」主公說，「借他的輜車用一用便是。」
她扭頭看了一眼陳群，又轉回頭來，很是狐疑。
這個反應明顯取悅到了正在搞事情的人。
主公沖她招招手，她皺著眉湊過去。
「將軍欲效淮陰侯耶？」
他那時總覺得陸廉「只是」會打仗而已，會打仗有什麼了不起的？
酒宴散了，有車馬漸漸地向著城中各個方向而去。
任憑貴人們的爭鬥如何熾烈，邊關的將士永遠在沉默地護衛著大漢的領土，殺退了匈奴，還有烏桓，還有鮮卑，那些異族像野火也燒不盡的荒草，一波下去，一波又起來。
「陳長文好像有些話與你說。」他說。
陸廉這個人是很討厭的，他到現在也是這樣認為。
而她竟然能從這樣的屍山血海里一路走過來，走了十年！
輜車內光線十分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樣。
這位養自己總比養別人精心的文士在張綉絮絮叨叨「執子孫禮」的問候聲中閉目養神許久，忽然開口了。
劉勛眉頭慢慢地皺起來。
陳群板著一張貓臉，很不高興。
他們在白日里，一邊沉默地跟著隊伍走，一邊時不時會看向這個坐在軺車上的統帥。
等到了清晨，當m.hｅｔubook.ｃoｍ•ｃｏｍ他走出營帳時，她會看到有人抬著一具具屍體出營。
……她還是人嗎！
在「陸廉不是人」這個念頭升起之後，劉勛感覺心裏好受了一點。
老革就是老革，一輩子也只是老革，他們很難得到一個郡守的職位，更難真正進入朝廷。
「哦。」她很老實地應下，「我知道啦。」
他們低著頭，但還在看著他。
陸懸魚吃飽了，且不那麼熱衷喝酒，並且還有一些瑣事需要處理，在許城這裏開完會，她也準備去看看駐紮在附近的營地怎麼樣了。
……輜車裡又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靜中。
賈詡裹著一件大氅，在輜車搖晃中舒舒服服地靠著車壁。
但她沒有。
主公看著她發愣。
他沒多飲酒，只喝了幾盞熱酒，吃了一碗湯餅，以及幾碟清淡的小菜，沒怎麼動那些烤肉和魚膾。
沒人覺得虧欠了他們什麼，軍功是可以封侯的，要是他們打了個勝仗，朝廷也給錢給爵位啊，這不足夠嗎？
她的眼睛轉動了一下，似乎在回憶。
在宦官、外戚、士族爭權奪勢，打得不可開交時，沒人會看那些武將一眼。
陳群端坐在車子的一角，規規矩矩，甚至沒看她，這讓她放心了一點，覺得他不是喝高了準備說點什麼大家都很尷尬的話。
就好像他也沒有活過那場戰爭一樣。
但她的眼睛很亮，在若隱若現的火光中散發著清澈又溫柔的光。
「況且韓白雖有領兵打仗的本事，卻都未得善終。」
「俺生就是這幅笑容！」
當他親身經歷了一場戰爭之後，劉hｅtubｏoｋ.ｃｏm.com勛確定了這件事。
她迷惑了一會兒，「確實挺多人誇我像白起韓信，但我覺得這太過了。」
陳群以為她會露出一點傲慢的神色——她的確是有這個資格傲慢些的。
兩個人講得很起勁，時不時也會掃一眼別人，不過也沒人關注他們在說什麼，甚至到了酒宴後半程，劉備還與左右誇了劉琰幾句——看看劉子台神色漸漸如常，便知是威碩的功勞啊，威碩雖然不出征打仗，文職工作做得也不多吧，但他言辭機敏，又很懂得安撫人心，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幕僚啊！
——但她的確是了不起的。
他這些年四處奔波，風霜雨雪的，感覺自己的白髮一年比一年多。
她疑惑地看著他，「我哪裡不謹慎了？」
他看了一眼，就立刻將目光移開，然後覺得心中更氣了。
他是漢室宗親，是朝廷親封的兩千石太守，他和一個「非人哉」較什麼勁呢？他根本就不是吃打仗這碗飯的。
也是宗室，也可以兄弟相稱一下，反正大漢十幾萬宗室，大家都是兄弟。
「主公，」她說，「不順路啊。」
哪怕頭顱已經落在地上，踩在泥里，他們還在看著他。
與倒霉的陳從事和紀亭侯一樣，有些不順路的人也會同乘一架車，比如張綉和他一直仰賴的賈詡老師。
她好像又被噎住了，很快就想出了一個潑皮無賴的回答：
他完全不明白，在那樣混亂嘈雜，那樣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她究竟是怎樣判斷形勢，下達命令的？兩方的戰鼓交織在一起，金鉦也交織在一起，他連一個簡單的命令都和圖書不知道該怎麼傳達給士兵！
這也不獨是他自己的想法，大漢四百年，除了有限的戰亂年歲之外，絕大多數時間里，那些出身寒微能征善戰的武將都是在凄風苦雨，冬去春來之中，替朝廷守疆土的。
……那還能是啥呢？
在他的夢裡，他們滿身是血，死狀各異，可一雙雙眼睛還在看著他。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
對面很是機靈，立刻收住了話頭。
天漸漸暗下去了，有人酒力不支告退，有人吃飽喝足告退，貪酒的人當然可以留下來繼續喝，但特別想在這場酒宴上擴展一下人際關係的人是一定會留下的。
她回憶過後，只將眼珠又轉了回來，聲音很是平和。
這個人似乎氣急敗壞，隨時就要跳起來了一般。
他們低著頭，光著腳，腳掌踩在泥里，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外面點起了火把，透過簾幕，照進輜車裡，影影綽綽。
但陳群一開口就給她整愣了。
「劉琰？」她愣了，「劉琰？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和他沒仇沒怨啊。」
但主帥身後有旌旗，他安安穩穩地待在後面，都有數不清的冀州兵向他衝過來，一心要斬將奪旗！那樣的喊殺聲！還有長戟上的寒光！他在千餘人的衛隊里躲著都要嚇破了膽！她怎麼還敢向前沖！
劉勛是個挺高傲自大的人，他因此一直對陸廉懷恨在心，這是一點都不錯的。
劉勛一直是這樣想的，因此他瞧不起陸廉的功績，並對她的冒犯耿耿於懷。
還有人在偷偷看他們。
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在他的胸腔里翻滾著，最後還是平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