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凍死的牲口,也不要再留了,剁碎了熬湯,分給兒郎們驅驅寒。」
但她的手還是很穩,砍刀揮下的時候又快又准,乾淨利落,不帶半分多餘的動作。
但那只是偶爾跟得緊,又頻頻抬頭張望的一兩個,更多的平民離司馬懿很遠,他站在山坡上,居高臨下,看到的是他們低著頭的身影,而不是他們的神情。
……她要是沒有這樣一件大氅,司馬懿那裡有啊!他可以進獻自己主君一件的!
士兵們有力氣,砍下的枝條是較粗壯的部分,剩下細枝扔在雪地里,那些人就趕緊去撿。
陸懸魚是想不到自己在淳于瓊心裏是個什麼形象,畢竟她是個很務實的人,不會在暴風雪裡輕易張嘴,嗆一嘴巴的雪,況且她五音不全,摘了手套也唱不出個啥。
「寒冬臘月的,木柴沒用嗎?」
「將軍請講?」
他們撿得很專註,而且也很有成果,連小孩子都背了一小捆,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滿是喜悅的神采。
但她現在就是一身短褐,身先士卒地衝進山坡上的林中開始砍柴!看那個手法就知道,這姑娘一定是做慣了粗活的!不僅是窮苦出身,還得是窮苦人家裡最厲害最皮實,上山砍柴下田耕種一把手的那一種!
「派人去加固馬廄和牲口棚,莫令大雪壓塌了。」
就像淳于瓊,像那些遍布在兗州的營寨一樣。
「……將軍何事?」
「有民夫樵採,不須將軍親至啊,」他說道,「營中一應事務完備https://m.hetubook.com•com,將軍何憂?」
「說古時候有位皇帝,聽說民間鬧了飢荒,沒有糧食吃,大臣們請他想辦法賑災,他很是不解。」
「是。」
縫製寒衣的布料是只夠一個人穿的,但全家老小的衣服都在這大半年顛沛流離間磨爛了,刮碎了,冰天雪地,他們也只有一身單薄衣服,甚至還會光著半條小腿,赤著兩隻腳,連窩棚都不敢出啊!
有些高一點,有些矮一點,有些更矮點,走在這片山坡上跌跌撞撞,還要別人扶一把。
——她將與暴風雪同至。
而且她現在的形象也很不優雅。
但雪越來越大,風聲也越來越尖銳,直至淳于瓊也不得不從地圖上收回目光,轉向帳門處。
山下那一片影影綽綽的身影還在撿柴。
於是司馬懿看看她,感覺心情很複雜。
「此出何典?」他追問道,「是哪一位君主之事?」
他看看周圍,中軍營的士兵們也挺心塞的。
「將軍體恤士卒,思慮周詳,」幕僚很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禮,「將士誰不感念將軍恩德呢?」
「將軍若是憐憫他們,為什麼不要求他們留下,而不是跟隨大軍繼續前進呢?」司馬懿問道,「這些木柴總有燒盡之時,他們若是能搭建起木屋,安心守在家中過冬,豈不比吃這樣的苦更好?」
但他們的家眷甚至也不是最慘的人,因為這些民夫畢竟還在小陸將軍的營中有活做,能時時帶些東西和_圖_書出來令他們不至凍死餓死。
他驚奇于自己看不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甚至在此刻之前,都沒有想起他們的存在。
比如說她是不是更喜歡隔壁村子啊?聽說她還摸了那村娃子的頭,聽說她調派小吏過來時,偏我們村這個小吏是女人……當然,當然,女吏也是很好的,但隔壁村那個身形壯碩,一看就是田間的老手,那肯定是精通那本農書的!咱們這,這小婦人總不可能懂田裡男人做的活計啊?
他站起身,走向門口,第一個僕役為他遞上了一件皮毛大氅,第一個僕役遞給他一隻注滿熱水后,用皮毛包裹住的皮囊,第三個僕役為他掀開帳簾。
小陸將軍的後方已經建起許多村莊,初秋在大澤里跟著小陸將軍的流民也漸漸安定下來,蓋起了簡陋但保暖的泥屋,並儲存了許多粗糙但能果腹的食物,其中一部分是他們搶著種出來的青菜,一部分是他們跟著士兵一起去打獵捕魚得到的獵物,或是獵物換來的稗子面。
做成了這件事的田豫算是心裏放下一件大事,據身邊的官吏說,在布匹數量徵調夠的消息傳來時,田使君竟然一口氣睡了四個時辰,在這大半年時間里,對田使君來說可是絕無僅有,堪稱奢侈的犒勞。
「沒事,」她嘟囔了一句,「看你不幹活,又偏跟著來,跟個橛子似的。」
她的身後是士兵,士兵身後又有許多身影。
他已經將該想的都想到了,接下來他要認真思考,如何戰勝踏和_圖_書過凍結的黃河,即將來到他面前的那支軍團,以及它的主帥。
小陸將軍是很好的,他們會這樣交口稱讚,但還是對她有點這樣那樣的不滿意。
……司馬懿眨眨眼。
「是。」
「……何事不解?」
還有許多兗州人連民夫都不曾被選中,只能眼巴巴在營外看著,在軍隊後面跟著的。
她的眉毛與睫毛都被冰凍住了,鼻子下面有兩條清清的冰碴,她的臉被吹得發青,上面似乎布滿了細微的裂紋。
淳于瓊就這麼皺著眉頭向外看,看那昏昏沉沉的天,還有無窮無盡的雪。
帘子用皮毛加厚過,將呼嘯聲隔絕在外,偶有縫隙,將炭盆里燒得正紅的木炭吹出一層更明亮的光。
在嚴寒來臨時,他們縮在家裡,圍著炭火嘀嘀咕咕的話語是落不進陸廉耳朵里的,如果她聽到,一定會批評他們一句沒良心。
「是。」
他們也穿起了粗麻製成的衣服,沒條件染色,更沒條件綉什麼花紋,但他們的臉上重新有了紅潤的顏色,他們也開始小心翼翼同小陸將軍指派過來的小官吏打起了交道,心裏盤算著等待來年開春時,若是官府有了農具可以租借,是不是要走走後門,提前排個隊啊?
司馬懿更心塞了。
士兵們都有寒衣了,這不錯,但軍營里不是只有士兵,還有一群民夫在。
「皇帝覺得,那般黔首若是吃不到糧米,何不吃肉糜呢?」
但田豫想不到一件事,或者說他即使想到,也是無能為力的——青州m.hetubook.com.com民夫只要管自己就好,他們的妻兒老小在家鄉自然是有衣穿的,但那些來當民夫的兗州流民怎麼可能只管自己呢?他們領到的每升米,每尺布,每塊餅子,都要留下來與年邁的老父母,年幼的兒女,憔悴的妻子共同分享。
「兵士們如何?」
……司馬懿又眨巴眨巴眼睛。
司馬懿明白了。
「我聽過一個故事。」陸懸魚說。
「巡視營地各處,今夜多派人手,嚴防陸賊突襲。」
司馬懿心塞得不行,偏偏將軍又瞥他一眼。
雪花飄在白馬的冀州軍中軍帳上,很快變成了雪水,無聲息地沿著帳篷的坡度滑落下去。
皮毛光滑,裁剪精良,誰會想得到這位統帥出身寒微?誰看了她不會發自肺腑地仰慕她的威儀,並認為她就是這樣的好出身呢?
「將軍砍這許多柴有什麼用?」
將軍轉回帳篷內,士兵們重新將內外兩層帳門放下,溫暖而馥郁的熏香與炭盆氣息重新充斥在這座中軍帳內。
「你這麼說,也不算錯,」她停了柴刀,忽然嘆了一口氣,「你回頭看看。」
「說得好,仲達,」她說道,「那他們為什麼不留下呢?」
淳于瓊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他是不求士兵們感念他的恩德的,只要作戰勇猛,齊心向前便好。
那些從青州跟著一起來到這裏的民夫薪水待遇是不如士兵的,但他們也能享受到軍隊後勤系統的福利,田豫發動起了整個青州的婦女,也給他們帶上了寒衣,令他們不至於受凍。
一hetubook.com.com位主帥是不適合出現在荒林野地里的,非要出現,那也該是一群護衛前呼後擁,將她簇擁在馬上,有人擎著旗,但旗幟比不過馬兒一跑起來,她身披皮毛大氅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光。
「派工官檢驗弓箭弩機,不可因酷寒而損壞。」
在本地招募的民夫待遇就差了很多,田豫沒有餘力給他們現成的衣服,但也從附近的世家豪強那裡採買了幾千匹布,再買一贈一送了不少麻絮木棉及其他邊角料過來,填充進衣服里,可充寒衣。
但將軍在前,他們不敢說,只能跟著一起干。
冬天是很難熬的,什麼都難,吃飯難,行路難,白天雪水打濕了衣服,夜裡連火都沒有就更難,哪有那麼多乾柴是平白從天而降的呢?
他們不準備再跟著她了,這些人有了糧食、田地、房屋,又按照她的教導在村莊附近布起了簡陋的防禦工事,做出了簡易武器。只要小陸將軍能擊退冀州人,他們就有信心保住自己的家園。
這群人作戰勇猛,又被選為親兵,自然有點傲氣,平時連更輕省的活都不樂意干,現在大冷天不僅要行軍,行軍過後還要跑出來砍柴,做這些粗活,就很離譜。
「寒衣早已完備,」幕僚趕緊說道,「許攸死後,糧秣衣物皆由審公處置,將軍可放心。」
「我哪記得,」她轉過頭去,重新揮起了砍刀,「指不定是誰家傻兒子。」
大軍是一定要渡河北上,與淳于瓊決戰的,他們也必須跟著走,可他們又怎麼能在這樣的狀態下趕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