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立刻慘叫一聲，頭朝下撅在了雪裡。
「你不怕死嗎？」她問。
圍過來的士兵中有人開口。
……如果陸懸魚知道，會說這是典型的彆扭心理。
她給人的感覺也是如此。
「你們覺得她贏不了冀州人嗎？」她問。
數量不多，多少也是一份心意。
而在此期間，會有無數忠義之士死在這個過程中。
「那是隊率失職，」她道，「你不知這樣會起時疫嗎？」
賈詡毫不懷疑，未來四五十年裡，這個新建起來的炎漢王朝將籠罩在她的光輝或是陰影之下——而對面袁紹只要病重，立刻就是兄弟鬩牆的局面，這怎麼比呢？
不錯，劉備已近四旬，尚無子嗣，將來就算有了一個兒子，以劉備的年紀萬一等不到兒子長大，就又要有一位幼主繼位。
蔡瑁和劉勛尚未走遠，說不定還要回頭看一看呢！她是一點面子都不替他們做，虛情假意地拱手送一送就走人了！
「軍中若起大疫，將有許多人病死，你也難逃其中！」
陸廉離開這幾位超級惜命的哥們的送別現場后，回自己營中換了一身衣服，又走出來了。
蔡瑁當然是贊同自己這位姐夫的想法的，他也不是個愛冒險的賭徒，親見戰場廝殺這樣慘烈，他心裏也是發憷想跑回荊州的……但聽陸廉說要留下黃忠，蔡瑁心裏又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與不滿。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就導致了黃忠來見陸懸魚時，眼圈還是紅的，細看甚至hetubook.com.com眼皮都腫起來了。
那些圍過來的士兵也是如此。
——甚至於早在她出仕劉備之前，在那場長安之戰的城下，賈詡就隱隱有這種感覺了！
他們是看不到那個光耀美麗的未來的。
「你同伍的兄弟，同什的兄弟，同隊的兄弟，一個接一個死在你面前，死得跟豬玀似的。」
「我們有什麼？」
她有一個固有認知：只有自己做工掙來的，才是自己的東西。
「她贏了，我們就不會死了嗎？」
士兵一邊系褲帶，一邊斜眼瞅她，「你誰啊？我們隊率都沒管我，你管的著嗎？」
這個西涼漢子不吭聲了。
「然後呢？」士兵問。
送行的人里，張綉看看那一隊兵馬簇擁著離開的馬車，又看看自己身邊這位裹得嚴嚴實實的老師。
而賈詡，他很篤定自己一定能夠堅持到那一天。
——她今年才只有二十余歲！
今天風是極冷極硬的，不管面頰還是雙手，只要有露出來的地方，要不了一炷香就被吹得生疼，他裹了這樣厚實的衣服，還是被風扯得快要亂了步履。
「先生，我真不和他們一起走嗎？」
於是他們咧開一嘴黑牙，哈哈笑了起來。
再老奸巨猾的人也敵不過年老體衰，歲月摧折，年富力強的政敵則有著充裕得多的光陰來籌謀布局。
她是自更夫的位置被提拔上來，與劉備之親厚無人可比。
他們冷冷地看著她。
她左右看看，終於看到ｗｗw•ｈetubｏok.ｃｏｍ•ｃｏm了一個小軍官模樣的人走過去，朝著那個蹲在避風處，正使勁兒的人屁股上踹了一腳。
這位大將軍的品行、威望、功績，都是無可指摘的。
「你知道我們這一營是怎麼湊出來的嗎？」他們問。
他甚至還特意對黃忠說，家中妻兒老小都不必挂念，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不令她們缺衣少食。
張綉一下子就被震懾到了。
這位劉表所倚重的將軍軍師握著黃忠的手搖了搖，親切又客氣地講了一些場面話，又殷殷叮囑他要在大將軍麾下好好出力。
哪怕是曾經單騎入荊州，甚至有過「郊祀天地」這種不臣舉動的劉表，在志氣被衰老與形勢消耗光之後，也迅速改變了念頭——他已經有荊州這樣大的家業，無論將來勝者是袁紹還是劉備，總得給他子孫一點優待，既然袁紹剖明心跡，保證他家榮華富貴的信送過來了，那何必再以死相搏呢？
「陸廉知道嗎？她百戰百勝，她身邊一隻貓一條狗都珍重得什麼似的，」這些曾在柘城城下血戰的士兵這樣望著她，「我們這營死了多少人，她知嗎？」
有比她更嘶啞的聲音，跟著營地里的風一同卷了起來。
但劉備現下雖然既無子嗣，又無親族，卻有一位勝似子嗣的臣子。
……有人在隨地便溺。
但陸廉的手始終扶著佩劍，直到她離開人群翻身上馬，雙手拽著韁繩，穩穩地向軍營而去，是半點都不曾被凜冽寒風所困和圖書擾到的。
「他身上還穿著你的褲子呢。」
……她搓搓臉，又搓搓臉，硬是想不出什麼更妙的話來。
因此劉備甚至不需要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戰爭中得到徹底的勝利，他只要堅持住，有一州之根本，就一定能拖到翻盤的那一天。
他們像是長著同一張臉，穿著同樣骯髒的衣服，有著同樣麻木而冰冷的神情，區別只在於有的人是全須全尾地出來的，有的人身上，臉上，還有血跡，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一伸手時，只剩下三個手指。
這完全是蔡瑁劉表這種世家大老爺無法理解的東西。
「張郃高覽新附，江東又有孫家，未必穩妥，」張綉說道，「我……」
「他們尚有歸處，」賈詡問，「將軍又待何往？」
陸懸魚是沒辦法和蔡瑁或劉表共情的。
待那人終於結束了上午最重要的運動，隨手在旁邊抓了一把雪裡的土坷垃擦了擦屁股，起身提褲子時，她終於忍不住上前幾步，「你這人怎麼回事？營中軍規，不許隨地便溺，你難道不知嗎？」
……原本既不重視黃忠，而且也很想撒丫子逃跑，一聽說她留黃忠不留自己，又不舒服了。
「我們換了多少個隊率，你猜得到嗎？」
他不僅留下了黃忠，還留下了黃忠那幾百名老兵以及夠他們吃用一個月的糧草。
賈詡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不遠處從劉備身邊離開的身影。
「他們比我們壯實，鎧甲武器也比我們精良。」
「我們有陸大將軍和圖書啊！」
在權力的戰場上，「熬死對手」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招數。
除卻蔡瑁之外，劉勛自然也收到了袁紹給的信，但這位柔軟的胖子本來就沒什麼家底了，雖然也嚷嚷著家中幼子生了病，一定要回廬江去，竟還將那千余兵馬就留給劉備了。
「為何？」
她生來得到的東西，所學的知識，養成的三觀，與這個世界是有一些天然隔膜的，她雖然拿了半個青州，現在又被表為冀州刺史，爵位升為琅槐鄉侯，甚至還被主公拜為大將軍，但這一切都沒能給她「我有一頭牛」的實感。
好像她心裏有一個念頭之後，就會有條不紊地奔著那個方向去，中間遇山搬山，遇海填海——這甚至不是賈詡的錯覺！因為陸廉自出仕十余年來，她的戰績就是如此！
到得第二日的清晨，這兩家是攜手一起回去的，看得許多人又眼氣又眼熱。
……還不止一個人。
「漢升將軍真是個憨直人，」司馬懿偷偷對她說，「蔡瑁言辭曲直黑白都分辨不出。」
當然，那會是一個很艱苦，很艱苦的過程。
陸懸魚傻了。
「你分辨出來了？」她很好奇，「你來說說？」
她等著看那個軍官勒令隨地便溺的士兵掃營。
可那些政敵要怎麼熬死陸廉啊？看看這個殺豬匠，看看她那個力能扛鼎的身體素質！誰能和她比壽命！
十幾萬人要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戰場上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決戰，而他們早早地跑回南方溫暖的家鄉了，這怎麼能和_圖_書
不讓人眼氣呢？
軍官走了。
她有點僵硬地將頭轉開了。
司馬懿挑挑眉，「不過『苟富貴，勿相忘』六字罷了。」
老師抬抬眼皮，「將軍怕了？」
所以袁紹的那些「理由」算得上什麼呢？
陸懸魚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們出生就有很多頭牛，這些牛可能是房產田地，可能是奴僕部曲，還可能是真正的牛馬豬羊，反正這些東西自來就是他們的，他們享用這些「牛」的產出，併為它們桎梏了思想。
「然後呢？」那個士兵問。
「將軍不必在意袁軍勢大，」賈詡說道，「劉備是不可能敗的。」
士兵從地上爬起來。
有陸廉在，什麼宦官外戚世家敢起爭權奪利之心呢？
她帶著隨從高頭大馬出行時，旁人見到她總是很恭敬的，但她換了一套兵士常穿的破舊衣服走進一個原屬劉備管轄的小軍營。驗看過兵士徽章后，立刻就沒什麼人搭理她了。
「怕死，就能不死嗎？」那個士兵反問道，「看你的衣著也知道你是個新兵，你見過冀州人什麼樣嗎？」
這個問題一問出來，有人怪腔怪調地答了：
「清晨還一起吃飯來著。」
儘管不舒服，蔡瑁還是把事情做得很體面的。
他的臉是蠟黃色的，上面有許多道紋理，像皺紋，更像溝壑，看身形聽聲音年歲都不大，只有那張臉又苦又老，甚至連神情也看不太出來。
士兵又蹲回那個位置了。
她的聲音不高，但這麼個新面孔突然出現，周圍自然有人漸漸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