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如何?」
有人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兩隻眼睛已經不知在看向何方;
那個年輕人回過頭看向他們,大纛在她身後被風吹動,似有響聲。
可是他們的腳像是生根一樣,誰也不敢逃。
……不確定,再看看。
那灰濛濛的晨霧散了。
司馬懿看看他的主君。
將軍待他一直很親厚,自總角至今都是如此,即使而今已成了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還不忘記照顧他這些起居瑣事。
作為大將軍的陸廉要在這頓飯之後繼續整理她的思路,制訂作戰計劃,其他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這頓工作餐自然是吃不了太久的。
這正好,吃過飯散散步,順便探聽一下虛實。
司馬懿瞥了一眼那個吃得很乾凈的湯碗,以為這位小郎君已經用罷酒食,正準備開口時,諸葛亮說話了。
有新編進來的預備隊在說起對面的兵馬有多麼威武。
但司馬懿還是沒有放鬆警惕。
全家人開始謹小慎微地等待,等劉使君或是袁公哪一方分出一個勝負。勝負未分前,他們是決計不會再將寶貴的糧食和布帛刨出來的,他們下定了決心,恐懼並果決地開始忍飢挨餓。
諸葛亮來的時候已是傍晚,待派出兵馬接應後面的輜重車,再安排小吏清點軍需種種瑣事吩咐明白后,已經過了飯點兒。
在切換戰爭模式之前,陸懸魚拽拽主公的衣袍,指了指那個末座。
袁紹的大纛居於中,周圍矗立起許多比步兵更高大的鐵甲,城牆上的守軍仔細看了半天,才終於恍悟。
「小www.hetubook.com.com先生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文韜武略,算無遺策的人呢,」她信心滿滿地吹噓,「必是有什麼高明的籌謀,耗費了心神。」
還有人兩條腿篩糠一樣,明明哆哆嗦嗦出的城,忽然又鎮定下來,臉上也起了病態般的潮|紅。
今日就要死了!
袁紹這兩三日的短暫相峙期不是留給她的,而是留給劉勛蔡瑁等人撤出戰場的,因此這幾日過去,他不僅會開始進攻,還會仗著兵多糧足,逐步切斷柘城與外界的路線。
……但為啥將軍那麼看重他呢?
也沒聽說這人有啥濟世安邦的才學啊,不就是一鐵官嗎?將軍什麼時候對工官們有這麼大的興趣了?
這個雖然沒看出什麼高明之處,但性情如清風朗月,坦蕩得很讓司馬懿心生好感的青年聽了這話,臉上忽然有了不自在的神色。
「怎麼可能?」
這種不自在一直持續到司馬懿告辭,諸葛亮進帳。
司馬懿狐疑地盯著諸葛亮看來看去,就是沒看出來這個抱著碗吃湯餅的年輕人有什麼特別出眾的地方。
「列陣!列陣!」
很快她的中軍帳就擠滿了人,包括但不限於主公和各路謀士、子龍和狐鹿姑、張綉和黃忠、她那一串兒武將、缺德的司馬懿、以及諸葛亮。
帳篷里樸素乾淨,什麼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日常用具一樣不缺,有厚實的毯子,燒熱的火盆,不多時還有士兵抬了熱水進來,方便他洗洗涮涮。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帶著一陣風https://www.hetubook.com.com襲來,隨之而來的是金鉦與戰鼓。
袁紹的軍隊漸漸從平原的盡頭走了出來。不僅城上的守軍看得到,城下的士兵也看得到了。
「兵法?」諸葛亮很困惑,「在下不擅兵法。」
他們要死了!
……他該怎麼和將軍說,他叔父前不久遇到一個很賢惠溫婉的寡婦,二人情投意合,已經結為夫婦了呢?
這個念頭從腦子裡一冒出來,怎麼也止不住地亂跳,瘋狂地叫嚷著,要他們轉身潰逃。
在對面的箭雨傾瀉而下時,這些士兵機械地舉起盾,又忍不住偷偷向著大纛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們穿著破舊的甲,拎著已經傷痕纍纍的盾,舉著已經有無數處缺口的刀。
「哦,我這人看書並不精熟,」諸葛亮很是坦率地說,「觀其大略即可。」
有人顫抖著雙手,拔出武器;
那一面面的旗,組成了另一片霧氣,而旗下的士兵就像霧下潺潺流過的水。
萬一這人就是有什麼他不清楚不了解的本事呢?
如果在司馬家,哪個兒郎讀書時來這麼一句,那是一定要被父祖吊起來打的!
「還有嗎?」他的聲音清亮又自然,一點也不見羞怯,「再來些吧。」
這人個頭是很高的,長相也端正清秀,但也不過如此,尤其遠道而來,皮膚就被吹得有些粗,一進帳被熱氣烤過就是兩團小紅臉兒,比不過他日常保養的細皮嫩肉;
再看看他們呢?
主公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袖子里,動作很小地指一指,「你看他眼下青黑的模樣,一https://m.hetubook.com.com望即知昨夜沒怎麼睡好。」
諸葛亮似乎察覺到了這一抹飄飄忽忽的目光,將碗放下時,還衝他笑一笑。
主君已經拿起一份戰報,正準備讀時竟又停了下來,「再吩咐人多送幾桶熱水去,還有細布澡豆那些,也一併送去。」
今日聽司馬仲達說起,將軍竟然還時時念著……
她需要抓緊時間門給軍隊裝備出一支針對馬鎧兵的槍兵,還需要盡量將最後的物資分配到各營。
……將軍很愛說的那個典故,那個,就是那個稱臧霸為「病諸葛」,稱他為「小諸葛」的典故,跟諸葛亮沒關係吧?
袁紹軍是點卯便出營的,現在已至辰時,這幾里路早就到了,於是柘城城牆上的守軍開始敲起焦斗,城外的百姓匆匆忙忙往城內跑,城內的百姓則趕緊打開缺了一條腿,搬了幾塊磚來代替的那張榻。
……不確定,再問問。
「我也送一送孔明先生吧。」
榻下可能有個小地窖,但那得是殷實人家才能大動干戈的程度,尋常黔首沒那個手藝,也雇不起工匠,只能挖一個淺坑,此時趕緊將家裡最後一斛粟米用布裹了,塞進去,再挖兩瓢土來蓋上,最後將卧榻又搬回原來的位置。
……諸葛亮心裏更不安了。
「非在下心性好猜忌,」他很誠懇地告罪后才說出自己的真實困惑,「大將軍常念起一位諸葛氏高士,在下仰慕已久……」
有僕役拎著裝湯餅的桶過來了。
清晨陸懸魚還沒吃完朝食,嘴裏還在嚼著一片又老又韌的蘿蔔條時,有斥候跑進來報告和_圖_書,袁紹大軍動了。
這人的父親官至泰山郡丞,也不過如此,比不上自家祖父官至潁川太守,父親也曾任京兆尹;
劉備軍中能忍受有些人隨地便溺,也能忍受個別人偷偷喝酒,還能忍受極個別人自殘,但絕不容忍臨陣脫逃!
「仲達兄說笑,」諸葛亮哈哈大笑起來,「在下於六藝也不過粗通,只有耕種時練出些力氣,哪有什麼武藝!」
……那是他們的大將軍啊!
司馬懿先問了諸葛亮幾個小問題,比如他師從何人,治什麼典籍,有什麼高明見解。
夜風其實不大,但侍從舉著的不是火把,而是一盞豆燈,就不得不用手時時護著,穿行在營中的速度也有些慢。
「那個,」她說道,「那個是諸葛亮啊。」
面對海一樣的千軍萬馬,她的神情里竟沒有半點的恐懼!
有清秀美貌的少年侍從護著燈盞走過來,「帳篷已布置好,小人送孔明先生去休息。」
但走到千步之外時,兵海漸漸起了變化,像是有風分開,又像無形的利刃,將它精細地切割成一塊塊方陣。
「這些就夠了,」諸葛亮將勺子放回桶里,沖僕役笑了笑,「多謝。」
……這個天被聊死了。
「聽你說過,是個好兒郎,」主公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忽然又皺眉,「你營中士兵怠慢他了?」
看那個年輕人那雙專註的眼睛就知道,他現在肯定是心無旁騖的。
……司馬懿崩潰了。
他們就是靠著這一點念頭勉強站穩,並絕望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敵軍的。
這人自己也沒什麼大的名氣,比不過他還有清河名士尚書和*圖*書崔琰誇讚「聰亮明允,剛斷英特」;
中軍腳步加快,逐漸向前;
黑色的土,白色的雪,黃色的草,那廣袤而遼闊的荒原片刻前就在那裡,此刻卻被北方而來的海水完全吞沒了。
它像一塊礁石,矗立在巨浪面前,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大家都飢腸轆轆,正好湊一起吃飯,司馬懿也正好多打量這個年輕人幾眼。
「今日?」陸懸魚愣了一下,那些吹噓與信心滿滿的神情都消失了,「今日不行,我都怕不行呢,更別提他了。」
太陽漸漸升起。
中軍之中,又有極顯眼一座孤島,鎧甲與兵刃相互交織,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奪目的光輝。
他們周圍一片竊竊私語聲。
兩翼腳步減慢,最後停歇;
柘城這一邊的士兵也在匆匆忙忙地列陣,準備迎接袁紹的總攻。
——現在還不能逃,不能逃。
主公看看那個比他小了差不多二十歲的高明之士,又轉過頭看看比他小了十幾歲的大將軍,一臉的難以置信。
有年輕將軍從他們身邊策馬而過,大隊的士兵拎著見所未見的長武緊隨其後。
拋開諸葛亮到底討不討人喜歡這事不談,他趕著車隊星夜兼程,每天戌時紮營,點卯即走這件事是很正確的,因為按照將軍的估算,袁紹這一兩日內就要發動進攻了。
琅琊諸葛氏也算是世家,但稱不上什麼高門出身,只在琅琊有些聲望,與河內司馬氏是比不了的;
「他們的馬居然也披了甲!」
……確實挺討人喜歡的,但也沒到那麼討人喜歡的程度。
司馬懿立刻做出了一個違反自己平時行為習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