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城什麼用也沒有,四面皆平原,難守易攻,它壓根沒有守的價值。
用過的烏漆嘛黑,再過一遍這個流程,除了蹭得滿手桐油之外,那炭一般焦黑的顏色不可避免地還會染在衣服上。
——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她好像從虛空中拔出了那柄四尺長的劍。
……有民夫推著小車進了陣中,他走的急,司馬懿跟得也很急。
他們當中前三排普遍高大強壯一點,由此還獲得了套上一件戎服的殊榮,神氣活現,讓他們忘記戎服下的衣服是什麼模樣。
現在他們什麼都沒有了。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而她,她沒有那麼多兵。
「今早那麼大的餅,如何就喂不足你了?」
士兵們繃緊了一天的神經,此刻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在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照耀下,他們當中有人可以癱坐在地上,短暫地喘一口氣;有人急急忙忙,在一個疊著一個的屍堆里翻找與自己親厚的同袍;有人追著自己的隊率,喋喋不休地詢問自己立了多少功勞,能不能升一級,再升一級。
那些火把有沒用過的,有用過的,用過的自然是未曾燒盡,可以二次利用的。
大戟士們拔出自己的長刀與盾牌,在燃燒的天空下,向著他們的目標,咆哮著沖了過去。
但從第三排往後,那些人的穿著就再掩蓋不住了。
她這樣冰冷地想,忽然又釋然。
那鋪天蓋地的火光,那彷彿能點燃夜空的火光,來了!
「再,再不收兵,我可就搶不過別人了……」
她這和-圖-書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今天看到了。
她可以撤,甚至可以用一場防守反擊打到袁紹不敢來追,然後呢?
袁紹陣中的柴堆,正一個個點燃起來。
「后軍向前。」
陸懸魚抬起頭,目光彷徨地追著夕陽最後一絲餘暉,像是那樣就能抓住些什麼似的。
她不能退。
「大將軍?」有人聲音很是急切,「后軍除五千青州兵外,其餘皆民夫流人,操練未熟,如何成軍啊?!」
沒有肉吃,他們如何在夜裡作戰?
當天邊染上一絲金紅如血的色澤,那抹血痕就像大地上無數人所經歷的那樣,無論怎樣用手去阻止,用布去堵塞,甚至是用盡所有的精神去禱告,都無法阻止它漸漸擴大。
只有那樣的士兵,只有那樣的將軍,才配得上論功行賞。
她不能死。
他的兵馬是輪換的,除了在少數幾處戰場里仍然膠著的兵馬之外——這也是戰爭的常態——大多數的士兵被他調了回去。
有軍官騎著馬,艱難地奔波在這片堆滿屍骸的戰場上。
「是不是該撤了?」
「為何?」
——當冀州人漸漸後撤,青徐兵也舒了一口氣,想要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向回走時,歸營的金鉦並沒有敲起。
營前站了許多像士兵,又不像士兵的人。
張綉倒是跑過來對她嚷過,說如果守不住,不如棄城而退。
他們像是為每營劃出的界限,令士兵能夠錨定戰場的範圍。
他們也許仍未飽足,但這些已經足夠他們挺過這個血腥的長夜,並且可以稍微休息,https://m.hetubook.com.com積攢餘力等待明天清晨的到來。
——還有一件事,這個嚷嚷的人是想不到的。
天漸漸暗了。
那些被征來的流民都驚呆了,下意識地就湊過去。
狐鹿姑還沒回來,高順也沒有回來。
他們可以走出火光的烘烤,在星月的光輝下回到營地附近,成為備戰的后軍。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和士兵同甘共苦的人。
它平平無奇,劍身映著火光,映著她的雙眼。
所以想讓他們心裏多裝一點謀算是不可能的。
沒用過的用布纏了,桐油滾過,因此從車上拿起來,免不了蹭得一手桐油。
於是司馬懿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了滿手滿身的臟污。
那是鋪天蓋地的火光啊!
她如何會將所有人都放在了天平上,想要稱一稱輕重呢?
「修整陣型!」他高聲道,「刀盾手在前!矛手在後!」
陸懸魚重新將頭轉回戰場。
那紅色的海是無邊無際的。
他佔據了黃河兩岸,佔據了這個水利四通八達的城池,冀州的大船可以將士兵與糧食運到袁紹想要到達的任何地方。
這是什麼話?
又有人從后往前,一支支點起火把。
他們已經活得這樣狼狽,這樣沒有尊嚴,他們心裏能有什麼呢?若是僥倖還有那麼一兩個家人,自然全副心神都在剩下那口吃食,讓妻兒也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夜啊。
「我,我沒捨得吃啊!」
柘城有什麼用?守在這裏做什麼?
他們愕然地等了等。
她不能敗。
「后軍向前。」
那些所謂的「新兵」,尤m.hetubook.com.com其是那些流民,他們素日里連稗子都吃不上,哪裡能吃得到肉?
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那不是一個人,一百人,一萬人。
袁紹很精明,而且很大手筆。
他們踏著被血浸過的泥濘戰場,向著自己來了!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
即使如此,也沒耽誤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挨個給士兵們分發火把。
天色暗下去后,他們在這個夜晚回來的幾率就更渺茫些。
她這樣重複了一遍。
每一天都是他們的盡頭,每一天都望不到盡頭。
與此同時,冀州民夫們必定正忙碌地將烤好的餅子遞到他們手中,那餅子里說不定還摻雜了些鹹肉,旁邊一定還有一座大棚,士兵吃過餅子之後,可以排隊過去領一杯燒滾的水喝。
他們穿的很難說是衣服亦或者是布條,那些骯髒的碎布被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串在了一起,掛在身上,裹于腰間門,於是遠看這也算是個不曾光裸身體,羞殺先人的人,但離近了看,冷風會鑽隙迂迴,執著地在那些糟爛的布條間門穿梭呼嘯。
……但民夫沒有穿甲,而司馬懿是穿了一身鎧甲的。
可它就在睢陽身後。
睢陽城牆不高不厚,只有不足兩萬兵馬,關二爺拿什麼來守睢陽?
在之前的十天里,這是雙方收兵回營的時刻。
而如果進一步,睢陽也丟了,那又會怎麼樣呢?
黃忠受了輕傷,但不要緊。
「你們說,會不會是大將軍想要省了這頓飯,才這麼晚還不收兵?」
民夫們搬來木柴,士兵們進一步將它們搬運www•hetubook•com.com進陣中,堆成一座座柴火堆。他們在做這件事時,也有人在分發他們火把。其中自然有軍需官,也有小吏,還有功曹,甚至還有參軍等文士。
那看起來不奇怪嗎?
……看啊。
這是什麼命令?
「夜戰?」他們當中有人茫然無措地問道,「咱們,咱們看不見,怎麼夜戰?」
——青徐與豫揚將被割開,而袁紹再也不會撤軍了。
換了這一批陷陣營的士兵后,她的軍隊重新由混亂漸漸歸於秩序。於是對面那些大戟士也不再裝模作樣了,他們將長戟上的頭顱輕蔑地甩在地上,甚至將長戟也收了起來。
「大將軍徵用咱們,是因為袁軍勢大,她兵甲不足,」那個壯漢說道,「她兵甲不足,連咱們都徵用了,怎麼會主動夜襲?因此,必是冀州人想要夜戰!」
有人臉上有了懼意,不免下意識將手伸進懷中,還有人梗著脖子反駁:
那些士兵一樣著甲,而且為首的武將訓練有素,沉著冷靜,足見是個勁敵!
「回營自有飯吃,你聒噪什麼!」
在高順領著陷陣營的士兵衝上前線時,天幕已經漸由明亮轉為黯淡。
「什麼話,你吃飽過?」
南門的冀州軍還在攻城,人數並不多,但她分不出兵去救援。
因此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呈現一種堅硬的淡紫色,當軍官穿梭在他們之間門時,不僅能看到他們的胳膊、大腿、胸膛、肚腹,甚至連胯|下的小玩意兒也很難遮掩。
張遼的騎兵被關在城中,她是堅決不會用的。
陸懸魚轉過頭環視一圈。
「柴堆火把都送上去了,你們還https://m.hetubook.com.com要回營吃飯!怕你們有肚子可餓,沒頭顱可吃!」
「餓了不是?」
當然也有人什麼都不做,像個死人一樣躺平在濕冷如泥淖的土地上,任由鮮血浸濕了他的身體。
他們依舊茫茫然地問。
那是比白日里寒光凜冽的鎧甲更加可怕的陣勢。
「愚夫!愚夫!」前面站著的刀疤臉忽然回過頭來,用青州話罵了一句,「把你們懷裡的餅都吃了!」
「是!」
那個相貌兇狠的漢子很是鄙夷地吐了一口口水。
……所以他喘得很厲害。
等到別人來尋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人在哭呢。
「是也,是也,那湯也頂餓,喝湯就行!這餅,我得給我家娃兒留著。」
「你們須得儘快將早晨發的餅子都吃了。」那個穿著戎服的壯漢說。
「唉,唉,王家阿兄,你是個厲害的,我就沒忍住!我偷偷吃了半塊呢,唉……」
當然,也可能是想要做一做樣子,讓大將軍看了感動,將他記在心裏,等戰後論功行賞時,帶他一筆。
難道司馬懿就不可以是自己想幫些忙嗎?
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才發現,之前那些掙扎著在血海里奮力向上爬的日子,竟還是有盼頭的!他們畢竟能等到黑夜降臨!畢竟能等到月神望舒將輕柔光輝灑向被血玷污的大地,畢竟還可以鑽進夢鄉,短暫地看一看他們妻兒的面龐!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繼續響起:
那些滿臉血污的士兵慢慢轉過頭去,看見了他們一生無法忘懷的恐怖景象。
在她這一側,左右翼以及后軍的軍陣里,有許多正在忙碌的身影。
「令前軍後撤休整,中軍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