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她哪裡還有勝算呢？
如果她一味地將注意力放在弱者身上，她總要被他們拖累，而面對袁紹的大軍時，她是沒有「愛民可煩」的機會的。
那混亂的戰場分辨不清敵我，斥候回報消息也十分困難。
絮絮叨叨，驚慌失措。
但這樣心腸柔軟的人如何為將呢？
主公還在城中堅守，將軍帶上主公一起跑吧！晚了就來不及啦！
但這種努力是有限的。
那些似乎已經短暫陷入沉睡的士兵，又重新醒過來了！
儘管他無法想象陸廉會向任何人投降。
「我哪裡看得清！」
軍官已經喊啞了嗓子，令旗自然也無法在這樣的黑夜裡得見，他們只能在黑夜摸索，靠著殘存的火光來分辨方向。
他們的臉色從亢奮的紅轉為憔悴的白，漸漸被寒風吹出了灰敗的淺紫。
那裡有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樣的火光，一定會吸引到無數箭矢，因此四面豎起了長牌，中間立起一面大纛，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燒起來了一般。
「既如此，」他笑道，「主公且看牽招將軍的戰報吧。」
他看不到他們，卻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那低沉的，回蕩在平原上的腳步聲！
但夜裡竟然有了這樣詭異的效果：新兵在火光里四處奔逃，冀州人也在火光里散了軍陣，追逐他們的戰功去了！
荀諶輕輕地低下了頭，像是附和的模樣。
她背後的大營岌岌可危，大營所倚仗的城池已將傾覆，她的新兵似乎損失殆盡，她的老兵已經和-圖-書疲憊不堪。
但現在這座城池的敵人不是蟊賊，而是牽招，以及牽招所率領的冀州軍，就連陸懸魚也沒辦法理解他們到底在攻城這事上下了多少功夫，反正現在柘城的守軍是看到了。
春潮將至，拿到睢陽與下邳的冀州軍可以快速補給兵力糧草，並沿著泗水一路南下，船過淮水，再入長江，到時他們還能去哪？
有人在勸她。
他必須在心裏想清楚她可能的后招。
對抗她，幾乎就是在對抗他們自己即使不那麼樂意遵守，但千百年傳承下來，已經融進骨血的道德體系。
那人必定詫異極了，死都不能瞑目。
陸廉放出操練未熟的后軍新兵上陣，這一招在尋常主帥手中用出，已是強弩之末的表現，下一步就要擔心對方帶主力逃走了。
……這樣的黑夜，怎麼會有人放冷箭呢？
朝陽升起時，袁紹一定還有決勝的一擊。
冀州軍就是用這種雷霆般的攻勢砸開了柘城的大門，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城門后遍地的箭矢，遍地的屍體。
城牆上有弓手，城牆下有弩手；
——主公有令，不會白拿他們的餅子呢！
他心裏熱烘烘的，催促婦人烙了滿滿兩鍋的餅子，裝滿他借來的小推車，興奮地向著城門而去。
因此那雨一樣密，風一樣冷，流星一樣急的矢尖穿過他的身體時，他甚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那其中什麼人都有，有士兵，有民夫，有小吏，有武將，有每天算計著怎麼能剩ｈｔｔｐs://ｍ.hｅtｕｂｏoｋ.coｍ•com
下幾個肉錢，再多賺幾個肉餅錢的小販，還有他家那個勤快又精明的婦人。
她的主力已經只剩三萬餘人，補充了一萬多的新兵后，勉強又湊夠了五萬人，但與冀州軍不可同日而語。
她是個很柔軟的人，荀諶想。
從黑暗的最深處爬出來了。
不錯，牽招將軍甚至身先士卒地沖了進去！
主公輪換了一次主力，陸廉沒有人可以輪換。
陸懸魚守在中軍里，一直在努力維持她的主力不要跑散，她這一夜的努力幾乎可以說沒白費，士兵大多仍然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那樣的人才，正可收入麾下，」袁紹想了想，微微點頭，「若她肯降，我當表奏朝廷，為她請封縣侯之位……劉玄德亦可如此，他還是三郎的岳父，我豈會忘了！」
「我曾經面對過比袁紹更高明的敵手，」她忽然開口，「你知道我是怎麼勝他的嗎？」
如果她逃了，睢陽必陷。
……逃去蜀中？
天空依舊是黑藍色的，但遠處的群山卻描了一層暗紅的輪廓，漸漸從黑夜裡浮現出來。
她不會逃。
在他心裏，陸廉的品行稱得上光華耀目，但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名將，想在這樣嚴酷的戰場上留到最後，仍然有一些欠缺之處。
他懷裡揣著兩根竹籌，那是一個小功曹給他寫的，他說等打完仗，帶著這個竹籌去營前排隊，就能換錢！
但陸廉還沒有過在戰場上逃走的先例。
后軍士氣不足，一觸即潰，ｈtｔps://ｍ.ｈｅtubｏｏk.ｃｏm•cｏｍ如果在白日里作戰，這樣的軍隊是荀諶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刀盾手！」
他們一口口地喘著粗氣，用矛和盾支撐住身體，不讓自己倒下。
他甚至一輩子都不曾聽過弩矢破開空氣發出的尖嘯。
既然她不能逃，只能戰，不妨想一想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冀州狗是殺不完的，」同袍吐了一口血沫，「你看那火把！」
弓手能開一石弓就算好樣的，弩手前幾排三石打底，後面漸有五石的，最後一排的壯漢各個能開八石弩。
柴堆已將燒盡，火把也在寒風中悄悄黯淡下來，一部分冀州士兵也逐漸冷靜下來，恐懼重新浮上了心頭。
主公似乎短暫地沉浸在那個輕鬆而又觸手可及的未來中，甚至下定決心，即使他身體已經這樣虛弱，若是陸廉願降，他是可以赤足跑出轅門來迎接她的！
他們勸她撤兵吧，這不賴將軍，袁逆勢大啊！
他們會毫無憐憫地踩過那些屍體，他們的將軍會帶領他們攻下這座城！
「主公仍欲招降陸廉么？」
「她是個可用之才，」他這樣說道，「等牽招攻破柘城，友若再跑一趟如何？」
一個不留神，在悄無聲息的黑暗中就會突然射過來一箭。
他們還能拉得開弓，揮得動劍，舉得起盾嗎？
但她竟然將后軍推了上來！
就算他們還有餘力，他們的箭已經用盡了，弓弦也拉斷了，刀刃上砍出許多缺口，鎧甲上扎著許多根箭矢。
荀諶注視著這片昏暗的戰場，想hetubook.com.com
了很久，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
「是不是又，又來新的了？」有人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世家因此無法公開對抗她。
冀州人又來了。
那一排弩箭射過來，豈止是穿雲裂石，簡直是石破天驚！
「陸廉愛兵，擲兵卻也如此果決，有吳子遺風啊。」
比如他聽說過她為了拯救流民而留置半數兵力，僅以三千人去對抗孫策的大軍。
這樣的名聲，即使是那些因為出身而天然敵視陸廉的河北士族，也不得不感慨讚歎，並因此更加執著地與主公站在一起。
「那就看大纛！」
袁紹神色疲倦，像是很不願細看遠處令他頭暈眼花的戰場，只有在聽到這一句時起了興趣。
一般能瞄到的是敵我雙方的士兵，偶爾也會瞄到一些奇怪的人。
有人在用歇斯底里的沙啞嗓子大喊。
弓手站在女牆后齊射，弩手就在盾兵掩護下，坐地上齊射；
於是這位主帥短暫地放下了長弓，將目光轉向了東方的天幕。
但現在荀諶有了新的看法。
她彎弓搭箭，繼續在漆黑的戰場上瞄來瞄去。
比如說那些曾經在柘城的酒宴上見過的士人，趁著夜色穿過戰場，用騎馬的，乘車的，或者乾脆兩條腿跑著去的。
城牆上的弓箭手死的還不算多，城裡立刻一片人被紮成了刺蝟。
她聽到有人這樣問她。
這城實在是很難守的，據說原來建成時有六米高，但現在只剩下四米。在陸懸魚看來，四米高的城牆有什麼用呢？這個高度，一個撐桿跳就上m•hｅtu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m
去了，城牆要是中空的，裏面蓋個房子，一樓兩米六，二樓就只能彎腰睡覺，把城牆修到這個高度，有任何意義嗎？
那些士兵是日出時就已經站在那裡的，經歷了一天一夜的廝殺，他們現在仍然在那裡，但戰鬥力還有多少呢？
——因為若是有朝一日，鄴城被迫打開城門，迎陸廉的大軍進城，世家要如何面對這個道德上無懈可擊的人？
她有聲望，有品行，有朝廷的爵位——天下皆知，軍功封侯，這爵位不摻一絲水分——她甚至還有主公的信任。
他們被徵用了，派的活計尚可，只是儘力烙些餅送到城牆下，好不好吃不重要，餅子要熱，拿席子蓋上就行。
城破啦！城破啦！
意義當然是有的，比如可以防野獸，還可以防流寇，城牆雖然不高，但城外的流寇戰鬥力比她新招的后軍只低不高，連柄環首刀都不一定有，木棍都不能管夠，拿什麼攻城呢？
但許多斥候一個接一個地跑回來，將他們看到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片段拼接起來，荀諶還是漸漸明白了戰場發生了什麼。
……這到底是她無心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的冷酷計謀呢？
戰場上有四處亂跑的士兵，自然也有軍紀嚴明，能夠跟著自己校尉的命令奮勇向前，一路廝殺的。
荀諶有些驚訝地轉過臉，看到主公的笑容。
天還沒亮，但已經快了。
那疲憊的士兵轉過頭看了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前方。
牽招是負責柘城的南城門的，但守軍並不是只要在南城門一處戰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