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最終之戰(十八)

他們當中有些人像遊魂一樣在戰場邊緣遊盪,有些人選中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逃離。當他們吃完身上帶的少量乾糧之後,有人將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條,找到一處略像樣些的樹樁,趕緊將繩結打好綁上,再躺下來,小心將自己的脖子伸進去。但也有更執著些的,終於在一座廢棄村莊里找到一棵被交戰雙方忽略,沒有被堅壁清野掉的古樹。
他們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經吃過很久一段時間飽飯的士兵。
刀疤臉趕緊豎起耳朵去聽。
「王金鳳!」那個為首的漢子也大聲「哈!」了一下,「他可是我們青州軍中有名的刀手!」
當然如果遭遇襲營,也不需要士兵操心怎麼到達大營邊緣——這是軍官們的職責。
而第三天開始再回營的士兵就很不一樣了。
誰也不會問他們在那個夜裡聽到什麼,看到什麼,但他們的神情與第一天回來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可是,可是,只要找到那條路,只要翻過那兩丈高的柵欄,只要爬出壕溝……
「我怎麼沒聽說過?他是哪一營的?何時出的名啊?」
刀疤臉訥訥地應了,想想又趕緊開口。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來的。
有人將腦袋探出帳外,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后,沖裏面打了個手勢。
「快藏到輜車後面去!」
「辭玉心中所慮,是斷不能令兗豫之地豪強世家知曉的,」主公悄悄地對簡雍說道,「軍中疲敝,有逃亡者,有營嘯者,士氣必定低落已極,她只不過儘力瞞住罷了。」
幾個巡邏的青州兵狐疑地小聲商量幾www.hetubook.com.com句,有人悄悄跑進營去,還有人繼續斜睨著打量他們。
——有臉的人不會在戰場上跑來跑去,沒臉的人跑了一次,你確定他們不會跑第二次?
沒有徽章,但營門前巡邏的士兵甚至沒等到那幾個人走近,驗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們。
「話又說回來,」簡雍先生很是平和地勸慰主公,「我軍慘勝,尚有此慮,我不信以冀州軍之驕橫,遭此大敗之後,士氣一如往昔啊!
他們的臉像是凍結在冬末春初的夜裡,再也無法舒展開,但他們仍然能夠沉默地繼續他們的職責,像一具具已經死去,靈魂卻尚未解脫的屍體。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興的樣子。
有人從身後摸出半個劈壞的鉤鑲,趴在坑邊,小心將它探進去。
他們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被大將軍派出去的軍官帶兵領回來的。
斥候走到那裡時是嚇了一跳的。
他們彎著腰小跑,穿過了陰影與火光的交界處,很快來到溺坑旁,一陣撲鼻的臭味立刻將他們每個人最後的睡意都驅散掉了。
他們要離了這一片輜車組成的簡易拒馬,趁著夜色去到那條通往大營外的土路上。
不僅識路,而且一般有小隊為單位,互為倚仗,體力良好,分辨方向之後,可以順利地走過十幾里,甚至是幾十里的路程。他們與其他歸營的士兵慢慢匯在一起,互相交流起來。誰殺了幾個敵人,誰搜颳了多少戰利品,哪一個竟然斬獲了一面旗?殺了一個部司馬?這功勞可就大了。
過了一會兒的功夫和_圖_書,他拉出了一架繩梯。
「有逃兵!」
他們胡亂地用衣服下擺將那架梯子上乾涸的污物擦掉之後,用它翻過了內營的柵欄,跳到大營的土路上。
「我們,我們校尉讓我們來的!他說,他同大將軍是有交情的!」
那條路不是燈火通明的,因為沒有一個主帥會將自己的營地修得四通八達,便於騎兵衝鋒,它總是有些彎彎繞繞,尋常士兵需要費勁心力才能記得住才好。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點看不過去他的舉止,冷冷地開口:
大將軍臉色平靜地看著他。
「那邊!那邊!」
當為首的那個人在黯淡的火光與黑夜裡穿行時,忽然聽到有人大喊起來!
一隊人悄悄地跑了出來。
冀州軍擊碎了他們的心志,也擊碎了他們的人格。
刀疤臉趕緊挺挺胸,「大將軍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上首處的年輕女子面色很冷淡,但嘴唇輕輕張開,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
軍中將要大比的消息忽然就傳了出來。
「那就考校一下,也令軍中眾人心服口服。」
但他還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頭,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他們從輜車後面探出頭,左右打量了一會兒,很快選定了方向。
營中有過兩次營嘯,其中一次在戰後第三日的夜裡,有些被領回營的士兵入睡了,似乎是做夢了,醒了之後分辨不出是夢是醒,因此跑出了帳篷,在營里歇斯底里地嚷嚷些什麼。
但他們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歸營的人。
夜深了。
「大將軍並非因言論罪之人,但軍中自有法度,爾等hetubook.com.com今後當謹言慎行才是!」
這種態度在第二天傳出來后,被很多人認為是舉重若輕,胸有丘壑的體現。
……好像是誇他「很有精神」。
他們就能從這座墳場里逃出去!
但既沒找到樹樁,更沒找到那棵樹的人就在第三天,第四天陸陸續續被帶回來了。
所謂「大比」,只是一個焦頭爛額的統帥在想方設法提振士氣,外加用「獎品」的偽裝來掩蓋陣亡了一大批中下層軍官,而需要臨時提拔的真相而已。
「出言狂妄!大將軍日理萬機,哪有功夫考校你!」
他們就能回那個遠在冀州的老家了啊!
但這是不可能的。
這很可疑,巡邏的士兵聲氣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們,不許他們近前一步。
大將軍的表情還是很冷淡,但她明顯在思考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點頭。
這個隊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為何要瞞?簡雍先生摸摸鬍子,也就明了了。
「大將軍,小人能當校尉吧?」
第二天歸營的士兵就沉默了許多。
很粗糙,而且氣味不能想象,但已經夠用了。
他們與其他緩緩入營的士兵很不一樣,儘管穿著一樣骯髒破爛,看不清顏色的衣服。
「好像有人來了。」有人嘀咕道。
箭塔上的士兵也打起了哈欠,將半個身體倚在木柱上,頭一點一點,晃晃悠悠。
士兵大聲「哈!」了一下。
他整個人也僵在了那裡。
他最後還是兩隻手撐在地上,用洪鐘一樣的聲音嚷道,「大將軍!他們早就歸順朝廷了!那話只是說說而已!他們!他們就是嘴https://m.hetubook.com.com笨!嘴笨而已!」
他們是疲憊的,但尚有話說,眼神中還帶著對軍功,對未來的那點光彩。
有人漸漸地來了。
但他們不能出操,不能訓練,給飯他們就默默地吃,不給飯他們也可以安靜等著自己被餓死。原來的靈魂似乎已經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過是戰場上的鬣狗與寒鴉,在夜裡閃著陰森森的光。
可是片刻之後,有腳步聲匆匆向著那個大吵大嚷的方向過去了。
「你們的校尉是哪一位貴人?」
火光與腳步聲漸漸上前,影子在一瞬間被縮短了,所有人的心也在一瞬間提了起來。
他們當中有人能撿到一根火把,繼續慢慢走。有的人則在野外又度過了一個夜晚,天亮時才被斥候找回。
他的心臟猛地停了一拍!
那一張張髒兮兮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不服氣的神情。
大將軍陸廉必須是果決而冷靜的,她甚至需要用一點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專橫來著重勾勒她強大的形象。
這樣曠日持久的戰爭,有很多人是熬不住的。
所有的士兵好像都分辨不出這是在營里還是在戰場上,也分辨不出火光到底是自己人點起來的火把,還是那個夜裡冀州軍所點燃的柴堆。他們只是喊叫,一個接一個地推搡營門,翻過柵欄,要逃出這片活人的墳場。
他們失去了自己小隊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潰散,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靜荒野中尋找著方向。他們可能受了傷,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們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所以真實的陸懸魚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重要。
「有逃兵!」
……和圖書不確定,再聽聽。
「不過,且不忙於今日。」
這個夜裡,不止他們這些人想逃走啊!
但腳步並未停歇,很快走遠了。
那樹上掛滿了人,風一吹,晃晃悠悠。
有人覺得意外,有人覺得胡來,當然也有人莫名其妙,四處跑去打探。消息傳到劉備這裏時,主公倒是很淡定。
「一營一壘謂之一校,爾有何能,堪為校尉?」
當然,此時的大將軍已經不再是那個博泉庄的「將軍」了。
一股狂喜從刀疤臉心中升起時,大將軍又繼續說了下去:
這話又令刀疤臉有點惶恐,趕緊低下頭。
他一個人嚷,很快變成這座千人小營的暴動。
他們是逃兵,需要受罰,大將軍很寬仁,除了煽動逃跑的人會被嚴厲處置之外,大部分潰兵重新回到了他們的帳篷里。
而且如果入夜後在內營亂轉被逮住,最多也就是敲幾軍棍,出了內營被逮住,就是妥妥的砍頭示眾了!
「你才多大年紀,他領著我們一眾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殺去雒陽時,你還在撒尿玩兒泥巴呢!」
刀疤臉王金鳳跪坐在地上,偶爾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擺出正襟危坐的氣勢,但怎麼也學不來。
他們很平靜,看向營地的眼神里有些挑剔,有些打量,還有些畏懼,互相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第一天歸營的士兵毫無疑問是識路的。
她甚至沒有親自起夜,只是披著衣服,坐在榻上,聽完太史慈報來的處置結果后,就又倒下去睡覺了。
那個臭氣熏天的土坑建在柵欄旁,平時誰也不會去多看一眼,但此刻它彷彿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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