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給出什麼,他還能剩什麼。
她想了一會兒,「將來是將來,現在勸說他們沒有用嗎?」
他可以坐起來深呼吸一口氣,可以同妻子溫言軟語幾句,或者要求僕役為他倒一杯水,讓他慢慢冷靜下來。
姿態擺得有點高,她腹誹道。
「將軍何故不曾安眠?」
「你那個侍從,」陸遜光著腳,也跟著諸葛亮站在水田裡,「不像一個侍從。」
隔壁房間門的諸葛亮還在埋頭寫什麼東西,寫得很專心。
諸葛亮恍然。
但中午的太陽還是很曬,曬得他們要悄悄用細布帕子擦一擦額頭上的汗。
哪怕他只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孩子!
這麼樸素,這麼有意境。
……冷場了。
翻窗出去走走,天地間門一片寂靜,只有草蟲清鳴。
【他有強援。】
有人在嘀嘀咕咕。
【他肯定沒有,】她很確定地表示,【他可能的強援都被我們打服了。】
有些手是瘦骨嶙峋的,有些手是肥肥胖胖的,還有些手是用鐵鑄成的,上面有鐵鏽一樣的痕迹。
可是只要這個穿著中衣的少年推開窗子,看一看窗外的天地,那一隻只手就又回來了。
即使他再一次深吸一口氣,那種窒息感始終不會消失。
她有點好奇,湊到窗邊,把腦袋伸進去看時,諸葛亮無意間門聽到響動就抬頭了。
【如果那個人的態度高傲到不正常,通常意味著兩種情況。】
沒有回應。
住宿條件很不錯。
【哪兩種?】
她也光著腳www.hetubook.com.com,正拿著一柄比尋常佩劍更長的鐵劍在水裡戳來戳去。
【……或者他的內部出現了很嚴重的問題,令他必須用這種拙劣的方式欲蓋彌彰。】
不知道是陸遜的話起了作用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大家留宿在陸家,她的房間門是諸葛亮卧室旁的一個偏室。雖然是偏室,但有柔軟的床榻,有裝滿熱水的銅壺,有擦拭乾凈的燈盞,有稍稍磨損的草席,以及一張沒有花紋的案幾。
「他們也可以用這些人補充兵力。」她說。
她每得了一條魚,就要將頭稍稍偏開些,像是什麼東西在沖她大吵大叫,令她很難承受似的。
哪怕他只有一身血肉!
這是個相貌不如其兄,但仍然十分清秀的少年,他最近吃的很少,滴酒不沾,清減得令身邊的僕役都感到不安。
【差不多吧,這裏沒我什麼事,主公就是喊我出來散心的,】她的目光追逐著牆外一縷香氣而去,【我聞到河蟹的香味了,你懂得怎麼抓螃蟹嗎?】
他的父兄為他留下了太過龐大的遺產,土地、世家、兵馬,這些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對他來說就是某一個下午突然落在他身上的,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它們自然就被呈到了他的面前。
……已經一米八幾的小先生露出了肝膽俱裂臉。
【我感受不到你在沉思,】它的語氣很尖酸,【你那可悲的頭腦已經退化了嗎?】
劉備派來的那個使https://www.hetubook.com.com者表示要出去走走,伯言相陪,大家聽說之後,覺得那一定是出遊踏青啊,吟詩作賦啊,順便拉一拉關係,刷一刷感情啊,最關鍵的是,怎麼樣能搭上和陸廉的那條線!
拎著鐵尺,在那裡費力測量蓄水深度的諸葛亮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有人不小心一個趔趄。
她的動作是很利落的,每次將劍戳下去,都會精準地扎到一條魚或是一隻蟹。
最後一部分「真山越」就是她今日見到的人,他們是江南的原住民,文明程度很差,居住條件很苦,但更苦的是他們當初為了躲避戰亂逃進山裡,百年之後的世家豪強已經不再將他們視為人類了。
江東孫氏父子打頭陣,世家緊緊跟隨,在清剿山越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
「今天看到那些山越,他們劫掠鄉里大概是不假的,」她說,「但我感覺還是很是古怪。」
她摸摸下巴,很是佩服地點點頭,又問了一個新的問題。
可是還來不及抱怨,忽然就有一隻嗡嗡叫的牛虻撞了上來,鑽進寬袍大袖裡,一個不慎就被狠狠咬一口!
還有他身邊那個一臉晦氣的小子,主君在田裡查看稻苗的生長情況,他不關心也就罷了,在後面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呢!
……好疼啊!
還有一些則是江東豪強,趁著黃巾之亂招兵買馬,也佔山為王,成了比匪寇更大一號的匪寇,比如說被孫策幹掉的嚴白虎;
幽冀之地的士兵還要套著好幾層m•hetubook.com.com
的衣服在殘雪與鮮血混成泥濘里打滾,吳地的士人已經是中衣曲裾兩件套了。
有聲音悄悄在她腦子裡響起。
小先生拱拱手,「人微言輕,若是現在,在下來說,不成,將軍來說,可以。」
他們既然不算是人,自然也得不到「人」的對待,於是就成了一種可以繁殖,可以馴化,可以驅趕的寶貴財產。每每有世家領著部曲進山將他們驅趕出來再進行捕捉,逮到之後送到自己的田地上,成了比隱戶還要隱戶的東西。
有人從嘀嘀咕咕變成了小聲的罵罵咧咧。
……黑刃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只是個侍衛。」她說。
它們就在他的眼前,時時刻刻,像是要用力扼住他的喉嚨。
朝廷要什麼,劉備要什麼。
他必須滿足它們!
江東本地世家想要什麼,南下來江東避難的世家要什麼,追隨父兄的武將們又要什麼。
當然他們還有許多種消遣暮春的方式,但無論哪一種都比現在要好。
她緩慢地眨眨眼,收到暗示的小先生立刻解釋了一下。
孫權一次次從這種噩夢中驚醒,醒來時總會在一張溫暖柔軟的卧榻里,身邊也許有父兄為他選定的既賢且美的妻子,也許只有僕役在門外走動的聲音,但那總歸是他所熟悉的。
好像有貓頭鷹在外面叫了兩聲。
那個使者為什麼能光腳下田啊!
「那先生不睡覺,是在寫什麼呢?」
江東氣候溫和,田野、河流、叢林,總有許多東西可以採集來填肚https://m.hetubook•com.com子,因此這些山越可以吃得比普通黔首還少,他們的主人也不覺得他們還有禮義廉恥,因此連衣服也不用穿,就這麼綁在田裡,一代代地為自己幹活。
天亮了。
諸葛亮細想了一會兒,「不錯,只是吳越之人,成在越,敗亦在越。」
這樣的天氣適合坐在林中的亭子里,聽一位容貌或許沒那麼美,但手法很高明的樂人彈彈琴,也可以坐在溪流邊,任由僕役搭起一個小小的簾帳,自己就坐在陰影里,悠閑自得的垂釣。
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悄悄響起了。
要是他早點承諾為他們修書一封給樂陵侯,他們哪裡至於跟著他一路走到這裏來!
這!方圓十里連棵像樣點兒的大樹都沒有!
它們努力地伸向他,向他祈求,向他索要,他必須滿足它們!
無窮的水田,田埂,水田,田埂。站在田邊,有風吹過,混雜著熱烘烘,濕漉漉的氣息,與扭曲的水田攪拌在一起,融化在眼前。
……但似乎有些別的什麼東西在干擾她。
「但是?」她趕緊問。
吳侯並不曾齋戒沐浴,當然他也沒有花天酒地。
有孫權的使者進了吳城,表示吳侯受了朝廷的印綬,還得齋戒沐浴幾日才能出來見客。
他們的不安似乎沒有影響到這個少年。
「山越」是一個很複雜的名詞。
諸葛亮看看被墨糊了一半的紙,臉上浮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氣。
因為他所面對的不安已經充斥了他整個世界。
他像是坐在孤高的玉座上,俯視江東https://m•hetubook•com.com這一大片溫暖、豐饒、肥沃的土地,可他只要稍微一低頭,想將他的領土細細查看一遍時,那些山川湖泊,那些水田桑樹,忽然都變成了一隻只手。
難道琅琊諸葛氏治的是農學,培養出來的是村夫嗎!
這個琅琊諸葛氏的小先生狡猾狡猾地!問起別的還罷了,只要一問起陸廉,他就不回答了,不僅不回答,還在那裡咯咯咯地笑!笑得他們心裏發毛!
其中有些曾經是大漢的黔首,因為嚴苛的賦稅勞役而被迫揭竿而起,跟著黃巾一同起義,又在失敗后佔山為王,成了匪寇;
……跟死了似的。
更有意境的是,天冷時這幾間門屋子是一定不會住人的。
小先生收拾了一下被打翻的筆墨紙硯,又倒了一杯茶遞過來。
「這裏將來總是要歸朝廷治理,山越事上,若我能有一言一策于朝廷,亦不算白來一場,」他說,「總不能由得豪強繼續這般。」
「但將軍是他們的宗親。」諸葛亮一臉誠懇。
【問你呢?你總不能除了反骨之外沒長別的東西吧?】
她簡單洗了洗臉和手之後,拉開窗子,發現外面對著一個小小的池塘,有月亮倒映在池塘里,映出池邊的一叢修竹。
「此間門分明是卑濕下郡,卻因有許多山越可以整合,生出許多兵力與農人,因此若真心要與大漢抗衡,急切間門的確難圖。」
「但吳郡世家待越人如寇讎,山越豈會真心為他們效死?」諸葛亮說道,「這樣的軍隊,若無制衡,頃刻便化為散沙,不足與將軍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