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後日談
第七章 故知

……他想想怎麼張嘴。
一個接一個被引進坐席間門,一個接一個面帶微笑地左顧右盼,審視自己的位置,也審視別人的位置。
陸遜有點忍不住似的笑了。
腦子裡那些「不像侍從」,「很有英雄氣」的猜疑就逐漸指向了一個更真切的目標。
「郎君可知……」有人努力插話,「諸葛子瑜先生亦在吳郡啊。」
……陸遜又有點不確定了。
……於是就跟那個人碰了個對眼。
那麼一個清貴郎君,他自己坐在田埂上也開始摳腳了啊!
看他的神情和舉止,他是一點也沒想過他所侍奉的主君也需要清水和細布擦擦腳的!
在名為「王朝」的馬車面臨某個前所未有的危機,即將失控時,也許一個或幾個英雄能夠選擇歷史的走向,短暫將它重新引回到平坦的大路上,但真正駕馭它前進的,必然是那些無名無姓,默默低頭在田間門耕作之人。
但,然後呢?
「話雖如此,」她想了一會兒,「孫權要在太湖見咱們,咱們也要小心才是。」
……甚至諸葛郎君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意識!
「今日之宴,在下心中已有籌謀,將軍不必憂心。」
在孫權露面之前,這頓飯很重要,給雙方摸摸底,觀察一下對方心裏到底藏了個什麼樣的鬼胎。
諸葛瑾與諸葛亮雖然都是有才名的郎君,奈何還太過年輕,他們的學識與功業無論如何不足以擁有這樣的知名度,只有一心鑽營的人才會下這樣的功夫。
她也大吃一驚!脫口而出!
她愣了和*圖*書一會兒,忽然意識到諸葛亮在開導她,「我不憂心。」
變故就出在有人跑進來說,呂子衡來了。
她也有點無聊地左顧右盼時,陸遜忽然走了過來。
要是那般器重諸葛亮的陸廉見到這樣刁奴,豈不是,豈不是——
正在仔細觀察一株稻苗的諸葛亮很吃驚地抬起頭望著他。
但後面一臉痛苦的人腦子裡擠不進聖賢學問,也沒心思低頭看一眼腳下綠油油的稻苗。
馬車裡走下來的郎君也是一個比一個精神,一個比一個體面,他們微笑著走進亮如白晝的廳堂,彬彬有禮地在主人家的介紹下同諸葛亮敘庚齒,明郡望,有幾位還與諸葛玄是故交,哎呀呀這就更可以拉近關係,好好聊一聊了。
這次不需要陸懸魚從窗外冉冉探出一個頭,諸葛亮洗洗乾淨,穿戴整齊后,就跑去敲了她的門。
當她聽到這個名字時,還沒有意識到什麼。
她坐在末座處一個明顯新加的位置上,還受了旁邊的人幾個白眼。
但這種問題是不應該問出來的,因為誰也不清楚將來的事,哪怕劉備是個長壽之人,誰能保證他將來不會因為年老昏聵而將整個國家帶入一個新的深淵里呢?
劉備年已四旬,他餘下的壽命也不過二三十年,將來的大漢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陸遜也跟著看了一眼。
陸遜輕飄飄望了他一眼。
孫權會對他們不利嗎?似乎沒有理由。
這位服飾華貴,身份不凡的貴客大吃一驚!
「吳郡世家,人盡皆知和圖書。」
有車馬一輛接一輛地來了,它們都刷了新漆,有些還換了新的車蓋,馬兒也喂得肥肥壯壯,跑過來時頗有響動,再加上車旁又有蒼頭僕婦隨行,真正的氣勢逼人。
他擦完之後還會把腳掰到面前來,看看,聞聞,摸摸,然後再穿上草鞋。
這到底是因為他要震懾來使,還是因為軍隊里的人沒有完全服從他,相信他,認可他,於是在劉備來使時,孫權必須留在太湖,保證他對軍隊的絕對掌控力呢?
雖然給她一個席位,但不可能靠前。
「我一會兒烤了咱倆吃啊?」他像是很期待,「向他們借點油鹽就行!」
【若不是你心胸狹隘,我原可以捉幾條比他自家養的更長大,更肥美的魚蝦!到時他還能小覷了我嗎?!】
「不過,」她有點狐疑,「你覺得江東沒什麼大事嗎?」
但他沒有理會,他在全神貫注地摳腳。
破布被他揣進懷裡后,這人背上那柄長劍,拎著筐簍,溜溜達達就過來了。
劉備、陸廉、諸葛亮。
他們腦子裡只有不多的東西,不多的東西在支撐他們。
吳郡上下,都在下這樣的功夫。
燈火通明。
毫無疑問,眼前這位年輕郎君是尋到了他心目中的英主的,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那個人,並且期待那個未來。
他陰著一張臉,眼裡的火光衝天,像是要拔劍暴起的模樣。
「我沒生誰的氣,」她趕緊說道,「那些螃蟹我留了幾隻,剩下的給農人分了,他們很喜歡!」
晚上又有筵席,這www.hetubook.com.com頓魚蝦不僅供給諸葛亮,還有一些同吳郡陸氏同氣連枝的世家登門拜訪。
「你不曾見他舉止那樣粗魯,嘿嘿,下午還坐在田埂上,摳腳上的泥呢!」
那個侍從已經從田裡出來了,就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坐著。
話題被聊死了,後面的人只能繼續苦哈哈地跟著走,兩個年輕人的話題還在繼續。
「世人多治典經,先生為何獨治農學?」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
……小先生終於放心了。
非常認真,一隻腳上的泥巴摳乾淨了,就在田裡涮涮,再從懷裡掏出一塊破布擦擦,擦乾淨一隻腳,再去擦另一隻腳。
……這個理由確實充分,說服她了。
他們有人姓朱,有人姓顧,有人姓張,每一個姓氏都可以講出一段不輸河北世家的光輝過往,因此也都覺得可以坐得離諸葛亮近一點。
「上有猶疑,內有隱患,君臣不一,未有能勝於外者。」
「好女婿呀!」
陸遜不問了,只是略有些羡慕地望著他。
諸葛亮搖搖頭。
背後的長劍依舊堅持著,不出動靜。
他張張嘴,剛準備開口時,那個侍從走過來了。
陸遜最後看了一眼那個侍從。
「在下自然知曉,只是家兄出仕吳侯,雖十分想念,暫時還不便相見,」他問道,「足下如何得知?」
當心裏冒出這個念頭時,諸葛亮下意識轉過頭,向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他覺得,如果改良了農具,讓百姓不需要依附世家而活,誰能說清楚他們不會產生新的力量呢?和-圖-書
「所以咱們態度要放鬆一點?」
「今日確實有好大魚蝦。」
但太湖這裡有水軍營寨,孫權要在這裏見他們,就傳遞出了一個很微妙的信號:他需要與他的軍隊待在一起。
坐在諸葛亮旁邊開始摳腳的陸遜看看一臉平靜的使者,又看看更加平靜的那個侍從。
……可他還在那裡晃晃悠悠地走。
但那個主客們都起身準備迎接的貴客緩緩走進門時,她咬著螃蟹腿,也伸脖子探頭探腦地看了。
那個侍從臉色就變了。
她假裝啥也沒聽見。
【我今天會被嘲笑,】她臉色陰沉,【你是有責任的。】
這個問題也沒有問住諸葛亮,「平原公英才雄略,是當世人傑,有他匡扶漢室,朝堂必能掃清氣象。」
他看起來很生氣,幾乎稱得上氣鼓鼓地瞪了那個說話的人一眼,然後拎著筐簍走開了。
……有點荒謬。
陸遜的第二個問題幾乎沒怎麼經過思考,似乎是早就藏在心中的,「若天子親信閹宦,採選美色,興土木而不吝物力,先生治農學,改農具,又豈能救民於水火?」
諸葛亮負責在上首處和大家交流感情,她負責在下面掰螃蟹腿子慢慢啃。
插話的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太陽下本來就曬得發紅的小臉就更紅了。
除了有幾個人說怪話之外,她原本是可以好好吃完這頓飯的。
豈有此理啊!
坐的很穩,身邊有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筐簍,裏面有東西在瘋狂蹦躂,發出引人注目的響動。
「造士這幾日護衛辛苦,」他說,「我hetubook.com.com同孔明先生知會過,請你一同入席,如何?」
「陸伯言也太過荒唐,」他們竊竊私語,「這樣一個老革,也配與貴人同席么?」
有人「呵呵噠」冷笑了一聲,「這田裡的魚蝦,也只配黔首蒼頭吃用,我家雖寒素節約,不敢妄稱富貴,卻也有上好蝦蟹整治出的酒席,個個都比簍里的長大,正候貴客賞用。」
這樣的問題是不該問的,但如果陸遜真的問出來,諸葛亮心裏倒是有一個很復古的想法——
「往昔戰亂頻仍,生民雖儘力耕桑而戶有飢色,生子不舉,天下蕭條。在下以為,能令生民寒有衣,飢有食,才是當下第一要務。」
……陸遜把頭趕緊轉回來,決定將這樁令他有點疑惑的小事先壓下。
而且看起來除了生氣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動作。
小先生微笑著點點頭,「只要咱們優容待之,他們不生憂患,就不會上下一心。」
於是跟在身後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那個方向轉過頭去。
陸廉登壇拜將,號令三軍,自然有城府在胸,不該因為一筐魚蝦而同幾個無關緊要之人生氣。
【呸!廢柴!】她瘋狂辱罵,【連個大螃蟹你都捉不住,還攛掇我造反!】
她突然嚇了一跳,「為什麼讓我入席?」
諸葛亮就欲言又止。
太陽在頭頂曬著,兩個生得很清秀——至少很正常——出身也非寒門的年輕郎君,脫了鞋襪,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水田裡。他們捲起了褲腿,將曲裾挽在腰間門,明明是個田舍翁的形象,嘴裏還能嘀嘀咕咕些聖人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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