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
如果袁劉之戰的勝者是袁紹,江東的態度也許會更明顯一些:我當然不忠誠,可你也是漢賊,大家都是亂臣賊子,扯大旗誰也不比誰高貴,既然沒有法理性,憑什麼讓我來投你?
……但現在不一樣!
但劉備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是劉氏宗親,又奉迎天子,既有天子為他現下執政的合法性背書,又有漢光武帝的舊例為他未來背書,在天下士人眼裡,他有雙重權力代天巡狩,征戰四方。
撓撓頭,繼續吃飯。
他們的子孫後代究竟能不能擠進新政權的圈子裡去,先看他們這次站隊夠不夠堅決,再看雙方談判拉鋸時夠不夠有技巧!
因此江東有多少戰鬥力,有多強的戰鬥意志,劉備確實需要了解,但這些東西只要一個很平庸的使者就能完成,他絕對相信諸葛亮可以超額完成任務。
他們多半追隨孫堅孫策父子,靠屠殺郡守和世家來擴充地盤,在朝廷眼中是破壞規則的一群山賊,因此很難在大漢體制內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然,她必須得承認,這群世家眼神溫度疊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一天見到的那群武將的眼神那麼火辣。
坐在上首處一直和顏悅色與諸葛亮說話的呂范忍不住了,他轉過頭望向下面。
什麼人敢對呂子衡這樣無禮?
「聽說樂陵侯百戰百勝。」
呂范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重新放在她身上。
「聖人言,仁者,其言也訒,而今世風日下,再見不到這樣的仁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啊。」
……那這個能算談判嘛!
倒霉的好女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燈火之下,這位一別經年的吳侯親信仍然長得很氣派。
侍從出言不遜,他居然一點不驚訝、不惱怒、不內疚,就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裡看,像是看好大一頭色彩斑斕的猛獸一樣,笑眯眯。
陸廉,就是像傳言中一樣離譜!
並不覺得自己特別離譜的陸懸魚在隨口嚷了一句后,也有點後悔。
「聽說樂陵侯愛民如子。」
有謹慎老成的人不敢確定,再扭頭看看諸葛亮。
后一個有名,有閱歷,有功績,職位爵位都很高,結沒結婚就不重要了,但比起諸葛亮更加離譜。
「樂陵侯雖然有時說話莽撞,」張綉道,「行事還是很有分寸的。」
那些武人是很難妥協的。
他這麼個名正言順到極致的大諸侯遣使過來,意味著什麼?
呂子衡還偏受著他的氣?
前一個名不見經傳,弱冠之年,職位高低就不說了,連媳婦都沒娶,就擔上了這樣的重擔。
現在她雖然還是那個長相,行動不僅沒風度,一開口差點給呂范氣死!但!就是突然之間親切了許多!
「我觀他言談行事,很有章法,」劉備這麼評價道,「是個很有志氣的小郎君,放出去歷練一番正好。」
諸葛亮談判技術高低不能影響到劉備,只能影響到這場談判后,投過來的到底是江東世家,還是連世家加武www.hetubook.com.com將帶孫權一起打包罷了。
……而且還有個婢女專門坐在她旁邊,手腳極其麻利地給她拆螃蟹!把蟹殼蟹腳蟹腿里所有的肉都一點點剔出來,專門給她放在碟子里。
……他現在什麼都亂了,一瞬間怒髮衝冠,頭髮絲都好像炸了!
她受寵若驚地道了謝,婢女一瞬間就臉紅了。
「主公是認真要樂陵侯一旁襄助嗎?」
有人盯著這一幕,忽然就開口了。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
只要有人去,就夠了。
想想巢湖之戰,再想想剛剛那句話,一個人反應過來了,一群人都反應過來了。
「大……」她改口,「大造士何須言謝。」
那些南下避難的中原世家想回到朝廷的圈子裡去,他們一定會依附過來;
主公摸摸鬍鬚,「不是有辭玉幫襯么?」
「聽說樂陵侯頗愛魚蝦!」有人大聲嚷嚷,「我家有好魚蝦!比今天的半點不差!只有更大!」
「江東詭詐,獨他一人,如入虎狼之中,如何得行?」
他剛剛從牙齒里擠出了兩個字,忽然又收住了。
陸遜的表情很不好看,也不是生氣,就是有一種很微妙的,很尷尬的情緒在上面。
江東有人想打仗,並且表現出攻擊姿態,這是毫無疑問的。
周圍有人圍上來,比如說過來迎他的陸遜,比如說幾個朱家顧家的子弟,他們都在驚駭地注視著這一幕,似乎不明白他和這個坐在末座上的年輕人能有什麼齟齬。
……於是再不確定的和*圖*書人也確定了。
……雖然這是他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但她也不能坐在末座上啊!
她舉著碟子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這一幕也被人看在眼裡,互相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眼神。
就算她是個傻子,也已經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
人還是這個人,臉還是這張討人厭的臉,那個沙子一般粗糲的嗓音大聲嚷嚷時加倍難聽,這些都一點沒變!
好在呂范沒和她計較,要不論理她還得給人家賠禮道歉,這麼多人看著,多不好意思啊。
她去江東,不會見錢眼開收受賄賂,不會頤指氣使狐假虎威,尤其不會見了誰家貌美的女眷便心生邪念,這麼低調的一位大將軍,就算說話偶爾不走腦子,算什麼大事啦!
他倒退了一步。
對劉備來說,其實誰去都不重要。
這討厭鬼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聲音很響亮,聲調抑揚頓挫,說完還嘆了一聲,於是身邊的人立刻就接話了:「兄何出此言呢?今有樂陵侯在,事上盡禮,待下以仁,古之君子亦不過如此了吧?」
當然,為了理想的人總是有的,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是數量最少的那群人。
「賢弟所言不虛!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那等訥于言而敏於行的君子!」
掉馬,但不完全掉馬。
像是一塊墨扔進水盆里,波紋雖然平息了,但整個水盆都染上了顏色。
「聽說平原公與樂陵侯君臣相得呀!」
……這個原因,主公就有點尷尬地又摸摸鬍子。
臉上的表情雖然還很勉和*圖*書強,但他還是不言不語地行了個揖禮,然後才轉身迎上主人和劉備派來的使者。
鬍鬚修整得一絲不苟,鬢邊有了幾根銀絲,整整齊齊攏在發冠里,從領口到袍袖,從眼神到腳底,真跟衣服架子似的,一點都不帶亂的。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這人已經把「完美主義」刻在臉上了。
謀士們面面相覷,老實人如孫乾先生就沒忍住:
就算變了!他也能認得出來!
但他們已經錯過天時,不能再圖謀江北,至多不過偏安一隅,那就不能成為大漢真正的威脅,而只是一個可能延緩統一的障礙。
只要諸葛亮在那裡,自然就給了他們一個理由,成為了他們的出路和台階,至於說話好不好聽,他們根本不在乎啊!這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接下來一百年甚至一百年的關鍵節點!
這個飯就很難吃下去了。
……就好像一個什麼開關被按下似的,那些世家子弟開始用一種堪稱可怕的熱情眼神盯著她了。
片刻之前,要說這個長得一臉晦氣,行動舉止沒有半點高貴風度的傢伙是他們陸家失散多年的親姐妹,那多多少少是有點勉強的。
「聽說樂陵侯身邊有許多高士良將依附!」
關於劉備為什麼要派諸葛亮和陸廉去江東,其實大家是有點不太理解的。
那些想要換一艘船的江東世家需要一個出路,一個台階,他們也會想方設法依附過來;
至於那些需要交際才能達成的目標,根本不需要諸葛亮放下身段,費盡心思,長袖善舞和*圖*書。
「話雖如此,」劉勛撇撇嘴,「大將軍畢竟還是講話不留情面些。」
他的怒火漸漸平息,臉上怒氣散去,靠譜的腦子又回來了。
感慨聲漸漸就起來了。
……大造士是什麼東西。
但這還不算最最尷尬的。
就陸廉那張嘴,出門遇到十個人,能得罪九個半,偏偏動起手來誰也打不過她,誰也得忍著氣讓讓她。
他代表的是劉備的權勢,他只要去了,就足夠。
……但這個飯就變得不一樣了。
幾乎所有人都在探頭探腦地看她。
不管她吃什麼,只要吃了一筷,立刻就有僕役過來,為她再添一點新的,那個螃蟹的尺寸都比她之前吃的還要大。
遠處的人竊竊私語,近處的人不敢說話,捂著嘴,小心盯著她。
他們或許是為了理想,或許是為了利益,或許是被裹挾,做出了追隨孫家父子的決定。其中大多數人的立場並不堅定,他們隨時會為了利益或者自身安全而背叛孫家父子。
……末座。
但世家不同。
她長得就像吳郡陸氏家的小閨女!
「聽說樂陵侯常留心別人家的女婿,」他說,「未知誰家兒郎能入她青眼啊?」
……劉勛的嘴就忍不住地撅起來,直到張綉開口。
「這怎麼不算談判!」主公仍然樂呵呵地,「辭玉也是個誠心實意的君子,怎麼就不能談了!」
「若主公真作此想,」孫乾還是不依不饒,「為何令她作侍從身份?」
「她不過是天性率真,直言不諱罷了,」主公道,「也沒講過什麼很難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