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就捅了他一下。
於是這些在戰爭最底層,支撐著田地不曾荒蕪,人煙不曾斷絕的婦人們就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她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找來吃的養活一大家子,只要有一口吃的,她們將自己的骨頭碾碎了,血肉榨乾凈,一點點賣出去,直到戰爭結束,家中的壯丁們終於能帶著犒賞回家,又或者戰爭還沒結束,可她們已經支撐不住,在家人一個個死光后,將自身最後一撮灰燼也散落在荒原上,成全了路過的野獸。
曲六選擇服從,於是他失去了妻兒,劉大的侄子選擇了妻子,於是他即將失去性命。
於是冷場了。
如果說她的大本營徵兵都很艱難,其他新依附地區徵兵只會更麻煩。
但民間故事里的樂陵侯從頭到尾都很反常,比如說一位列侯出門應該前後都有護衛,應該坐在軺車上,不管找誰說話都應該低聲吩咐健仆一句,別說是跟黔首打招呼,哪怕是六百石以下的小官吏,恐怕也沒資格讓人家正眼相待啊!
一位堪稱天子與劉備之下第一人的貴人是不應該有個挖溝的故人的,這很反常。
禮物是兩個僕役抬著箱子搬上來的,箱子很精緻,一看就知道裏面不可能塞一堆小麻花。
她見到他,只是想同他講一講同心和阿草的事,請他放心。
也是一種辦法,而且總比斬首棄市要強。
話又說回來,既然是處處反常的樂陵侯,那行事古怪也不差這一點了。
——其實是有的。
她張張https://www.hetubook.com.com嘴,忽然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困境當中。
她為徵兵的事禿頭,作為總管青州一切徵兵糧草輜重後勤事務的大主簿,田豫自然是知道的。
當然她也可以說服自己,曲六將同心丟棄在險境里,劉大的侄媳婦卻沒有那樣險惡的困境。
軍令如山,當將領下達軍令,要士兵離開自己的親人,迅速投入戰鬥中,他們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小人也聽說了,」曲六很恭敬地說道,「大將軍戰無不勝。」
「你沒什麼事求我吧?」
有人在溝里奮力地挖,有人在溝外正常地走。
那個推脫的人就不說話了,又過了一陣,有啜泣聲漸漸遠去,被掩在一鍬一鍬挖泥的聲音下了。
「小人已經沒有什麼牽挂,」曲六說道,「小人是不怕死的。」
「在籍軍士收徵令而去亡者,按《漢律》當誅,這並非我一人好惡可以改變。」
洗的很乾凈,但頭髮洗不黑,臉上的皺紋洗不掉,缺了的手指和斷了的腳也沒辦法再生出來。
有人立刻踉蹌著倒在水溝里,有人趕緊就爬出來跪拜在地上,還有人爬也不是,狠狠心就要在水溝里下跪。
她狐疑地拿起一塊,想想有點不放心,又放下了。
「都是自家的食材,請學宮的廚役幫忙做的,」田豫從嗓子眼裡擠出來,「我給過錢的。」
但打開箱子,裏面也沒有什麼能「砰!」地一下結束戰爭的大殺器。
但和_圖_書性情放蕩到丈夫出征就一定要瘋狂給他縫製綠帽子的女人是少數,真有這樣的人,多半也是夫妻感情早就出了問題。況且這樣艱苦的環境里,無論男女想活下去都已很不容易,哪有那麼每天只想著和異性快樂玩耍的人?戀愛腦在這個時代,是再奢侈不過的毛病!
可是家裡斷了糧,老小都餓得睜不開眼,說不出話,哪裡還能等到他回來的那天呢?
當她走進郡守府時,田豫正在和孔融說些什麼。
屋子裡靜了一下,田豫是有點尷尬的,但孔融就拿著個麈尾笑嘻嘻地在那看,也不吭聲。
孔融摸摸鬍子,「我也有一樣東西要給辭玉。」
「又要打仗了。」她說。
陸懸魚就有點震驚,「田國讓,你學壞了嗎?」
溝外的人站定在客舍門口,幾個人正忙著說些什麼。
丈夫從軍后,妻子留下來要面對的不僅是繁重的勞動,白日里的農活,夜裡的紡織縫補固然艱苦,她還要面對宗族的欺壓,以及喘不上氣的賦役。
一言以蔽之,她能看出來這東西很貴,非常貴,貴到爆炸,以藝術價值論,確實有順流直下坐個海船的資格,但她一個焚琴煮鶴又不愛奢侈品的粗人,公孫康專門送這個過來是有什麼意義呢?
這人神氣是有些討厭的,但聽剛剛那兩個小民的哀告,他似乎至少也是個小吏呢!他們這等靠出賣苦力混一碗飯吃的人,如何敢去惹這些號稱「斗食」,卻掌握了他們生殺大權的人呢?
曲六
www.hetubook.com.com俯在草席上,行了個禮,「小人身殘,但照顧馬匹的本事還沒有落下,大將軍若不嫌棄,小人也能騎馬上陣。」
打仗不只是將人丟到前線就完事了,後方的每一尺布,每一斗糧,都要被細細搜刮出來,運到前線去,才能保證她的丈夫能活著回來啊!
郎君看看他們,又看看一旁還在埋頭幹活的身影,「曲六?」
雨停了。
雨水既然不存在路上,自然要有個流向,那些水溝晴天不能堵,雨天更不能堵,總得有人迅速地清理水溝里的污物,省得一個不小心直接水淹劇城,於是也就有了職業崗位。
幾個雜役就陸陸續續地抬起頭看著站在水溝旁望著他們的人,其中有人皺眉,剛想叱罵一句,被旁邊的拽了一下。
清理水溝的人還在埋頭繼續幹活,可原該與啜泣聲一同離去的腳步聲在他旁邊停下了。
「可五郎並不是個壞人!」
這裏裝著一條羊毛掛毯,羊毛是染紅了的,鮮紅鮮紅,上面用金線綉了一幅畫,她湊近了看半天,只認出三足金烏,下面有一群小人。
只是這人眼生,不知是管著什麼的,無論如何,幾個機靈的雜役互相嘀咕一句后,都小心配了個笑臉。
陸懸魚就這樣乾巴巴地講了幾句,曲六就很恭敬地聽,聽過之後又磕頭。
許多逃避兵役的兵卒都有一個共同的恐懼點:我當兵去了,我妻跟別人走了,怎麼辦?等我回家時,妻不再是我的妻,兒也不是我的兒,那我出生入hetubook.com.com死是為的什麼呢?
她趕緊擺手制止,「我只是尋故人說說話,方便嗎?」
這位養得白白胖胖的文士就樂了,「我送你的東西,不太好吃。」
「曲六!有貴人問你!」
曲六是爬出溝了,但他畢竟是一個正在淘城市水溝里的爛泥,並渾身散發著惡臭的人,找這樣的人說話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樂陵侯又將他領進了客舍,要僕役燒了幾桶水來給他,洗刷乾淨,換了一套客舍拿來的衣服后,曲六才算正常地出現在他面前。
有人努力將手裡的東西往前送,有人則很堅定地推脫。
「公孫康是左右逢源之人,袁紹勢大時,他親近袁紹,而今平原公勝過一籌,他便又來示好,偏偏還不肯落人口實,只說這東西產自涿郡,而今在鄴城,很受貴人喜愛,」孔融笑道,「辭玉將軍當細思,有這一件禮物,若用對了地方,或許能免去許多刀兵哪!」
「文舉公也準備了嗎?」她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剛剛也覺得,這一匣不夠我分的。」
大戶人家院落里的石板路被洗得乾乾淨淨,透出石頭細緻的青色紋理,深深淺淺,如雨過的秋日晴空一樣美麗。
「辭玉將軍為軍務憂心竟日,」孔融依舊笑眯眯地,「田使君雖窮,也不至於要拿塊糕餅來誆將軍呀。」
她有點懷疑,果然他們迎她坐下后,田豫鬼鬼祟祟踅摸一陣,也在案幾下掏出個小匣子推給她!
到那時,即使士兵得勝而歸,難道他還能見到倚門而望的親人嗎?
但街道是不www.hetubook.com.com可能用石板鋪路的,田使君將郡內主要的土路都翻修過幾次,下過雨後沒有陷在泥里出不來的馬車,沒有一頭栽進泥坑裡爬不出來的死豬,這已經是極難得的政績。
那個花白頭髮的人抬起頭,臉上看不出吃驚,應了一聲:「樂陵侯。」
「也不必這樣。」
「小人真不知會有這樣大的罪罰……」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不能解決士氣問題,尤其是後方平民生活困苦,生產崩潰所帶來的士氣問題。
「只是恐怕兵源不足。」
……神神秘秘的。
「眼下既是用人之時,不如將逃兵追回后,令其以刑徒之身入伍,戴罪立功,如何?」
她放心了,吃了一塊嘗嘗味道,果斷又給匣子合上了,「這個好吃,我帶回去給大家分。」
「小人們清理水溝,不曾懈怠,」為首的恭敬道,「未知郎君有什麼吩咐?」
於是送不出去東西的人就開始哭,推脫的人就嘆氣。
裏面也是各色小點心!
田豫終於是忍不住了,提前結束了寒暄環節,「咱們還是說正事吧。」
又一陣子沒見,田豫最近臉上的黑眼圈居然淡了,也許是已經習慣996,但也可能是他最近怠工了!
「數日之前,公孫康遣船將這東西送了來,」孔融笑道,「聽說是一位極有法力的浮屠僧請他轉交到青州的。」
如果見不到,他為什麼不在戰爭開始前就逃走呢?
剛剛想伸手的孔融又把手收了回來。
她心裏有個隱隱約約的想法,但暫時還不能同田豫說,她得先回去和主公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