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尖叫著,相互擠在一起,有人冷靜些,請求那位年輕的將軍給她們尋一些衣物和布料來,讓她們得以體面地與他見禮。但在裹上了衣衫后,即使是最冷靜的婦人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這些竊竊私語在她耳邊繞來繞去,說穿了也就是告訴她一件事:
他們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有時被官兵追著打,有時被潰兵追著打,有時被同行追著打,磕磕絆絆終於到手一座荒蕪的村莊,一個人煙凋零的小鎮時,這些賊寇早就忘記他們首領嚷嚷著要效法陸廉的大話了!
直至忽然有腳步聲近了,有大把大把的陽光突然推開那扇門,肆意而自由地衝進了這座堅不可摧的墳墓里,那無窮無盡的陽光中心,站著一個令她們一時看不清輪廓的人。
——他這樣仰慕大將軍的名望,若是大將軍赦免了他的死罪,他必甘心為大將軍效死!況且有他這個表率在,其餘匪寇難道看不到嗎?既知大將軍既往不咎的寬仁,他們必定望風而降!大將軍到時就能迅速聚斂起一支兵馬啦!有了這支兵馬,大將軍必能助主公一臂之力,早日平定河北!
於是雷公將軍就爬起來了,眼睛里含著熱淚,張嘴似乎要說幾句真心實意的話時,大將軍又說話了。
「小人只是,只是怕手下的兵卒傷了,傷了她們……」
當大將軍迎著衝過來拚死一搏的賊首,用力劈下那道劍光時,這座土城一瞬間被它照亮!
可對於匪寇們而言,等hetubook•com.com待的時間太漫長,也太煎熬了。
「你起來吧。」她和顏悅色地對雷公將軍說道。
——這就是她的回答。
那些沒有走遠的婦人被人拉住,悄悄回望時,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為什麼要將這些婦人鎖在武庫里?
但她們只要看一看「雷公將軍」在後麵灰頭土臉的模樣,這些婦人就什麼都明白了!
袁公收糧時,他交了,袁公收人時,他的兄長去了,然後袁公敗了,死了,他的糧食,他的兄弟也回不來了,他原本是很可以自己躺在泥屋裡大哭一場,哭完之後爬起來,繼續下地悶頭幹活的。
「你為何要將她們鎖在這裏?」在這一片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中,有人聽見那個年輕將軍開口說話。
因為這個雷公將軍雖然大字不識,但他竟然懂得「飢餓營銷」的道理。
他也要效法她那般,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隊伍,他也可以肅整軍紀,寬仁愛民,立下一個高潔洪亮的名聲,他甚至可以據城為主,等平原公兵臨城下,他也可以出城恭迎,謀一個清白官職。
有人便哭,捨不得家中的許多事,還有人歇斯底里地叫,像是要將這些苦楚都發泄出來,但關得時間久了,她們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大將軍!小人……小人不能約束軍紀!小人無顏開口啊!」
他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粗看像極了閑時八卦的樣子。
——老子要痛快地吃,連那些平民家下蛋的雞,耕https://m.hetubook.com.com
種的牛也要拉出來宰了吃;老子還要穿得暖暖和和,那些百姓身上的衣服也要通通剝下來!還有!還有婦人!老子做了這麼久的噩夢,天天夜裡都夢到身首異處,滿手的血,滿眼的血,怎麼就不能找一個婦人來睡一覺!
怎麼可能呢?
那泛著淡藍光澤的劍刃映著太陽,卻散發著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但當她將列缺自鞘中拔出時,親兵們又都驚異於他們怎麼會忘記!
就像那些從農民變成黃巾,從黃巾變作野獸,再從野獸的心智中慢慢清醒過來的青州兵一樣。
他們就這樣用一雙雙狼一般饑渴的眼睛盯著他,就在他攻下這座土城之後。
有一雙接一雙的眼睛,在街頭巷尾,在破敗的窗內,在晦暗的塵土后,不可置信地亮起。
陸廉的崛起是不可複製的,她麾下兵馬的軍紀也是他無法複製的,因為她的軍隊始終保持著極好的經濟狀況——雷公將軍在拉起這支隊伍后立刻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大將軍……」他忽然又開口。
有人無言地遞給他一柄劍。
「而後,而後小人察覺,小人終究不是大將軍,」雷公將軍趴在泥土裡,「小人約束不得軍紀。」
大將軍,說句話呀?
他甚至絮絮叨叨地講起他起兵時的事,比如說他的確仰慕大將軍的威名,尤其是她的傳奇,明明出身黔首,卻以一柄列缺劍橫行於世。
變了之後,再說什麼,就沒有意義了。
「然後呢?https://m.hetubook•com.com」她冷淡地看著他。
她很耐心地聽完。
盜賊比婦人有用,大將軍要是領千軍萬馬來,這些土賊不在話下,碾平即可,但你既然不想大舉徵發兵卒,那就得想辦法填補上這個缺口。
一切都變得迫不得已,順理成章了。
「我的劍殺過許多人,比你高貴的有,比你卑微的也有,」她仍然很平和,「但在我看來,只有我殺死了無辜者,它才稱得上蒙塵。」
——其實大將軍看這城中百姓,賊首雖有暴行,但也並未大肆屠殺,當然,殺一個也不對!但是形勢在這裏啊!
此處婦人不足百人,城中人口約有千人,只有這麼點育齡婦女嗎?
——早日平定河北,生民就太平了!只要把目光放遠些,河北生民皆感念大將軍的恩德呀!
「大將軍若要殺我,」那個漢子頹然道,「使一卒便是,何須令神劍蒙塵。」
這世上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壞人——雷公將軍一下子就匍匐在地上,流淚叩首地請她贖罪。
「大將軍……」
「她們在哪?」
一切陸懸魚能想到的,在古代戰爭中作為常態發生的事情,在這裏都發生過。
她是不敗的,哪怕最開始只有三十個老弱病殘跟著她,她依舊能勝過博陵的千人守軍,並且用勝利和豐厚戰利品來約束士兵的軍紀。而從中期開始,田豫接手了軍中主簿之職,替她精打細算,足兵足食,令她的士兵從不曾缺吃少穿,始終能保住較高的士氣,這群流寇又如何能做得到?hetubook•com•com
可是細看他們的嘴唇,看他們的手指,看他們整個人都在顫抖!
有人逃了,有人死了,有人主動死,有人被迫死,有人選擇反抗后,被當做笑話殺死。
有人觀其神色,湊過來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這些婦人平時被鎖起來,給些殘羹剩飯要她們不死,同時也讓群賊不能輕而易舉地接近她們——只有每次劫掠和戰鬥過後,群賊精疲力盡,需要提振士氣時,才會將她們作為犒賞,從武庫裡帶出來。
她身後跪得很小心的人大概曾經確實只是個農民,老老實實地在田裡刨食,刨了十幾年或是幾十年,直到戰爭突然來臨,他的兄弟和鄉鄰死了,而他活下來了。
這一幕並不突兀,甚至連婦人也不覺得驚訝與憤怒,她們低頭向她行禮后匆匆離開,沒有一個人嚷出一句不公——她們能活下來,已經是天大的公平,怎麼敢在這樣的貴人面前出一言質疑?!
「嗯?」她態度仍然很平和。
那劍自雒陽至長安,又從長安顛沛流離至今,已是過了許多年,久到總角的稚童娶妻生子,久到年輕氣盛的將軍鬢邊青絲換白髮。
想要什麼,她就能得到什麼,想殺誰,就能殺誰,身邊的人,總能一個個庇護周全,這怎麼不讓他羡慕呢?
抬抬手,放過他吧?大家都這麼做呀!
她在河北,原本只是個縹緲的傳說,但後來袁劉之戰爆發了。
那個像惡鬼般盤踞在她們腦海里的「雷公將軍」一下子崩潰了!
那人穿著鎧甲,樣貌很陌生,是和_圖_書她們從未見過,因此看不分明身份地位的人。
這屋子是沒有窗的,建它的人不曾留窗,門又是用棗木板打出來的,極厚實沉重,風吹不進,雨潑不進,幾乎稱得上是這座城中最堅固的地方,她們用指甲刨,用身體撞,用盡一切辦法,仍然撼動不得那道門。
大將軍思索了很久這句話該怎麼答,那雙寡淡的眉毛也皺了很久。
於是什麼都變了。
去他的陸廉吧!
忽而舒展開,跟著大將軍的這寫人心中就都舒了一口氣。
可它不曾變過!
雷公將軍孤零零地站在日光下,囁嚅了一會兒,似乎想不出什麼話來。
婦人們是要慢慢穿衣,一個個出來叩首后再抹著眼淚回家的,這段時間對於婦人們而言,只恨太短,她們恨不得將衣服披在身上就快快飛奔回家,抱住她們的親人大哭。
「若小人起兵時能遇見大將軍,」他說,「小人必不會走上這條路。」
「我聽你講了那麼多話,」那個將軍的聲音輕而沙啞,「你就這般報答我的耐心嗎?」
「拔你的劍。」
大將軍已經很久沒有拔過她的神劍,甚至連親兵也漸漸忘記那柄劍究竟是什麼模樣。
但連庇護他們的世家也被搜刮到精窮,所有鐵器和牲畜都被三公子徵用走後,他們沒有了農具,也沒有了耕牛,甚至連土地也剩不下,村人起了為賊為寇的心時,他忽然就想起了陸廉的傳說。
她們處在極黑的地方,黑且冷,透著血腥氣,四面烏壓壓的,像是要一起壓下來,讓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